乌云压月,天地又湮灭在黑暗中。
因曹县有宵禁令,所以即便今夜是除夕,都听不到烟花爆竹声。
从藏书楼出来后,陈南淮一直郁郁不乐。
他闷着头走在头里,遥遥瞧见他的心腹百善此时正站在拱门跟前,提着盏小白灯笼,双手缩在袖筒里,冻得直打哆嗦。
“大爷,您可算出来了,嚯,这冷球的鬼天,小人耳朵都要被冻掉了。”
百善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打了个千儿,紧紧地跟在陈南淮身后,回头瞅了眼漆黑安静的小楼,刚准备谄媚几句大奶奶好俊,见大爷面色阴沉,生生把话咽进肚中,低声道
“方才暗卫过来找您,说是将尼姑尸体和那个半死不活的童女带回来了,现都安置在地牢里,您打算怎么处置?”
陈南淮一顿,隐在袖中的手紧握住,不知不觉,血竟从指缝流出来,掉落在地。
他有些恨,若不是那个又蠢又丑的尼姑,他怎么会疑心表妹和慈云庵,又怎么会知道表妹还有这么多的事瞒着他。
“剁碎了,扔到乱坟岗喂狗。”
陈南淮咬牙,恨恨道。
大抵掌心的伤有些疼,他猛地想起梅盈袖好似和这尼姑关系匪浅,这丫头心狠手辣,若是知道,怕是得和他磕命。
“等等。”
陈南淮手渐渐松开,冷笑了声“用草席子卷起,先抬到陈家的义庄搁着,日后对我有大用。”
“是。”
百善忙点头,凑上前,低声道“李校尉来了,现就在地牢外头的花厅等着您,他瞧着蛮着急的,说是有要紧事和您商议。”
“我正要找他呢。”
陈南淮闭上眼,深吸了口独属于北疆的寒气,让自己心绪平缓下来。没多久,又恢复了平日里那个斯文谦和的陈家大少爷。
他快步行在头里,穿过两三道小门和巍峨假山,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行到陈府最深处的那个会客小花厅。
离得老远,陈南淮就看见花厅门口站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汉子,貌不惊人,精瘦干练,左脸有一道难看的刀疤,穿着细鳞软铠,头上戴着盔,手上拿着把巴掌宽的长刀,焦急地在原地踱步,正是李校尉。
这李校尉名唤李良平,是老爷子年轻时的通房丫头李良玉的胞弟,老爷子一方面抬举李氏,一方面陈家着实需要手握兵权的人,就一步步将李良平托到了现在的地位。
这李良平也算有点出息,他原籍就在曹县,这两年招募家乡的父老兄弟入麾下,平日里屯田,闲时练兵,虽说手里只有几百军士,可个个以一敌十,在云州还算有点小小名气。
“平叔,您老怎么来了。”
陈南淮笑着打招呼,疾步走上前去,抱拳行了个礼,热切道“也不叫人提前通传一声,侄儿好把酒菜备好。”
李校尉连忙摆手,说“大爷快起来。”
说话间,李校尉让出条道儿,将陈南淮往花厅里迎,颇有些惊慌“大爷,出大事了。”
“什么事,难不成越人打来了?”
陈南淮皱眉,回头略瞅了眼。
花厅外站着六个粗壮凶悍的兵,瞧着都是上过战场的老鬼,眉眼间杀气甚浓。
“这倒不是。”
李校尉将花厅的门关上,确定跟前没别人了,急道“你知道么,高亦雄方才遇刺,被人把驴鞭给剁了,系了根绳,一箭给射到了公堂匾额上,命都去了半条。现在曹县乱哄哄,到处在抓刺客。”
“我当什么,原来是这。”
陈南淮淡淡一笑,并不意外。
这的确是左良傅的手法,先是把表妹和盈袖擩进登仙台,挑拨他恨高亦雄。随后再刺杀姓高的,叫高县令以为是他怀恨在心,暗中报复。
真真好心计,好手段。
“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
李校尉摸了下侧脸的刀疤,疑惑地看向陈南淮,蓦地瞧见大爷脸色甚差,下裳有好些血点子,右掌也重伤,忙问
“难不成是你做的?”
“不是我。”
陈南淮摇摇头,携李校尉坐到四方扶手椅上。
他从桌上翻起两个茶杯,倒了两杯烈酒,抿了几口,细思了片刻,凑过去,低声将登仙台发生的事告诉了李校尉,但没有说陆令容和左良傅暗中苟且,也没有提盈袖。
只是说左良傅居心不良,派人掳走表妹,让表妹在登仙台受辱,紧接着又刺杀高县令,想来是要嫁祸给他,目的就是要挑起陈家和王府对立。
“那你这样说,我就懂了。”
李校尉又给自己添了些酒,皱眉问“那你打算怎么做?去找高亦雄解释解释?还是立马写信给老爷,叫他拿主意。”
“不用。”
陈南淮皱眉,他最反感这些人开口闭口就是老爷,总不把他当回事。
“既然左良傅这奸贼敢设计我,那我就不能束手待毙,咱索性就帮着高亦雄捉拿刺客,顺手把左良傅的老底儿给掀了。”
“妥么?”
李校尉有些犹豫“我听说左良傅可不是好惹的,再说了,咱们在明他在暗,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陈南淮微怒,按捺住脾气,笑道“平叔,富贵险中求呀。左右谁都不知道左良傅来了曹县,若咱们能暗杀了狗官,魏王会更倚重你我,若来日王爷能……”
说到这儿,陈南淮抱拳,朝京城的方向拜了拜,笑道“你就是开国大将军哪。”
“这……”
李校尉已经有些心动,连喝了好几口酒,皱眉“可咱们现在很被动啊,左良傅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知道。”
陈南淮斜眼,觑向墙跟前修的暗门,低声道“慈云庵肯定有问题,竹灯就是头一个贼主,另外我还捉了个细作回来,现就关在地牢里,拷问拷问她,看能不能吐出点东西。”
说话间,陈南淮便带着李校尉往暗门那边走去。
因曹县与越国接壤,十几年前越国骑兵常来侵扰,老爷子就在别院下修了个地窖,作为族人和童仆暂避刀兵之处,后来两国讲和,地窖就变成了粮仓,后因朝廷忌惮魏王,多派暗桩细作,这地窖就渐渐修成了地牢。
陈南淮摸索着按动墙上机关,只听咯咯一阵声响,地上豁然出现个黑洞,一股阴森森的冷风从里头吹出来,叫人不寒而栗。
他率先沿着台阶走下去,定睛瞧去,甬道两侧每隔一丈就有盏油灯,在这无穷黑暗中,就像恶鬼的眼睛,注视着来人……
没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
陈南淮朝前瞧去,这地牢不甚大,可各色刑具应有尽有,甚至还有铁做的木驴,上头沾着有了年头的血。
此时地牢中站着两个陈家养出来的暗卫,见大爷和李校尉来了,赶忙上前见礼,给两位主子搬了椅子,敬上热茶。
地上躺着两个女人,一个是尼姑,早都死透了;另一个是个穿着纱衣的貌美童女,黑发披散了一身,双臂各有条血痕,若细看,还能瞧见胳膊上有颗小小守宫砂。
“那个童女就是?”
李校尉轻声问。
“应该是左良傅派去杀表妹的。”
陈南淮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窝在椅子里,端起香茶抿了口,给暗卫使了个眼色。
那暗卫会意,立马端起盆冷水,朝那童女泼去。
“咳咳。”
童女受了激,缓缓转醒。
她害怕极了,紧紧地环抱住自己,喉咙里发出呜咽声,眼珠惊惧地微微转,看见了陈南淮,尖叫了声,浑身抖如筛糠,连声说着不要过来,放过我。
“你叫什么。”
陈南淮柔声问。
那童女吓得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