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荣绞尽脑汁地琢磨,白袍会如何让这把火从他们水师大军内部点燃的时候,一个面生的将领,当着他的面,在甲板上点燃火焰。
火焰在触碰到银针后,又陡然化作赤红色。
“嗡!”
刹那间。
周荣只觉得脑海嗡鸣,眼前的画面随之定格下来。
整场赤壁之战所发生的一切,开始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涌现。
从两军第一次交锋,对方使出大阵龙王祭,逼得大船无法前进,不得不铁索连环,然后,又配合司马曜来了一出诈降的苦肉计放松自己警惕,实际目则是直奔扶余府烧掉粮草,然后再兵出子午谷佯攻京城,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放手一搏,而且输了。
但实际上从头到尾,陈三石都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把莽山府的贼寇调到朝廷大军之内,从御水大阵内部点燃这把火。
没有需求。
就创造需求!
船只分散不好烧光,就翻江倒海,逼你铁索连环;兵力充足,就烧掉粮草,逼得你必须从莽山府调粮。
这一环环相扣。
看起来复杂,但其实又都是必然!
因为……
周荣不得不按照白袍指定好的路走下去。
就比如船只不铁索连环,根本就打不过,不调拨粮草,就根本无法追击!
他就像是耕田里的老牛,被人牵着鼻子往前走。
四渡洪泽!
周荣自然知道让白袍名扬天下的明州之战。
在他看来。
不论是后来大势所趋的千军万马避白袍、虎牢关外神勇闯阵的三千大破十万,还是孤注一掷的封狼居胥,亦或者是绝境反击的官渡之战、啖肉杀敌的苦守洪都府、再到凉王入阵曲的钱塘府摘面具……
这些一桩桩一件件,看起来声势浩大,击败的兵马也越来越多。
但在他个人看来,四渡洪泽才是白袍真正的得意之笔。
这次赤壁虽然也比不上!
但其中,却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因为做到了……
指挥敌人!
让你铁索连环就铁索连环,让你调粮草就调粮草,完全就是在指挥他们!
嗡鸣声音更加剧烈。
周荣几乎听不到周围的其他动静,只看见齐王无声咆哮着什么,然后就有大批的将士朝着那名手持钢叉的放火小将扑去。
梁山!
这人是莽山府都指挥使司的副都指挥使,在朝廷登记的名字好像叫张涛。
他们……
是什么时候和白袍勾结上的?!
梁山和凉州。
一个在大盛朝的最北,一个在最南。
任凭是谁来也想不到,他们之间还会有联系。
棋差一招……
满盘皆输!
“少爷!少爷你不要紧吧?!”
老奴急忙上前搀扶,又敲打他的各个窍穴。
周荣才终于渐渐恢复到正常的世界当中。
“拿下!”
“把他拿下!”
齐王暴怒地嘶吼着。
一名又一名的将士朝着放火之人扑去,然而那名年轻将军只是舞动着手中的三叉戟,法力流转间好似有吞天海兽呼啸而过,胆敢靠近之人尽数头颅炸裂,红白之物飞溅而死。
“贼子,本王跟你拼了!”
齐王当下也是玄象境界,他随手捡起一柄长刀杀了上去,但交手不过五个回合,就被格开兵刃,一脚踹在心窝处,喷出口鲜血后便倒飞出去。
他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着小将,怒不可遏地咆哮道:“张涛!朝廷才封你为镇国将军,前途无量,何故要跟着叛逆行大逆不道之事!”
“小爷我叫张顺!”
张顺怒目而视,呵斥道:“若使鄱阳税减几分,朝廷何至于今日之祸!”
“张顺,鄱阳……”
齐王恍然大悟道:“你也是陈猎户的乡党?!”
“少废话,拿命来!”
张顺说着,手持三叉戟就要直取性命。
“铿——”
关键时刻。
剑光闪起。
周荣手中的剑光好似莲花绽放。
张顺一边招架,一边高声道:“周荣,败局已定,还不受降?!”
“贼子!”
周荣没有回答,只是施展出来的剑招杀气愈发凌厉。
也就在打斗间,赤红色的火焰在甲板上迅速蔓延。
“小爷不陪你们玩了!”
张顺猛地刺出三叉戟,每道钢刃之上都凝聚出一道水龙卷漩涡,远远看起来就像是洪水所化的三首蟒蛇,几乎防无可防。
周荣踉跄着后退数步。
趁此机会,张顺一个猛子跳下“飞云”楼船,穿过御水大阵的水墙,没入到东瀚湖的湖水当中,眨眼就消失不见。
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
看似厮杀激烈,但其实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但赤红色的火焰已经覆盖大半个甲板,且还在迅速扩散。
“御水大阵,御水大阵!!!”
齐王高呼着。
这是最后的机会。
御水大阵有着对内的自动防御措施。
而且他们亲自试验过。
哪怕是炼气圆满修士的火系法术,也会被蕴含着灵力的御水大阵轻而易举的熄灭。
“嗡!”
大阵察觉到内部遭到破坏,阵盘开始自行疯狂转动,启动防御手段,在二阶水墙上凝聚出一道道巨浪朝着甲板上拍来。
然而……
却无济于事!
“呲呲——”
所有携带着灵力的湖水,在触碰到大面积异火的瞬间就在炙肉般的“呲呲”声中被蒸发殆尽,化作青烟弥漫开来,非但没能扑灭火焰,反而让甲板上的空气温度不断提高。
要知道。
二阶阵法。
从理论上来讲,是能够对付筑基修士的火焰的,但此时面对赤红色的异火,竟然是毫无作用!
“这、这是什么火!”
距离火焰还有数丈远,但齐王已经能够感觉到肌肤的灼痛。
不光是中军大船。
几乎是同一时间。
异火……
四起!
每一艘“飞云”“盖海”之上,都有来自梁山的将士点火。
东瀚湖湖面之上,赤红色的火龙接连不断地腾空而起,将方圆数百里的漆黑夜晚,都映照成血红色的地狱场景。
御水大阵不断凝聚着洪水灭火,做着无用功的同时,异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吞噬着一艘艘的巨型战船,在再也无法阻挡的火势之下,二阶阵法形成的水墙不断蒸发变薄,直到阵法核心遭到破坏,便彻底崩溃,而后整艘船都陷入到熊熊火光当中。
“撤!”
“撤退!”
“分散撤退!”
“……”
齐王还在拼命地尝试挽回局面。
可惜同样是徒劳。
战船与战船之间,早就进行铁索连环,若是单独一两艘船起火或许还来得及分隔,但现在八面起火,哪里还有时间斩断铁链?
更何况,东瀚湖上,在刮东风!
在失去御水大阵的保护后。
齐王等人迎面承受着狂暴的东风,才切身地体会到“八门巽风森骨阵”的真正威能。
所谓森骨……
是指八门巽风,能把人的皮肉吹掉,只剩下森森白骨!
一道道巽风吹来,就像是一把把刀子从身上划过。
齐王不得不强撑着伤势再次运用护体罡气,只觉得像是有甲士遁形藏匿在暴风中,拿着刀剑朝他挥砍。
在他的旁边。
已经有一名阵卒的身上被东风硬生生“刮”出伤口,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直到浑身鲜血淋漓,再也抓不住木桩,形同断线风筝般飞向远处,不知道落在混乱战场中的何处。
失去阵法防御。
就连“飞云”楼船也不再固若金汤,船体开始出现大量的破碎缺口,船帆好像利刃切割过般变得褴褛不堪,再也无法前进半寸。
其余蒙冲斗舰、走舸小船之类的中小型战船,更是不少将士当场被吹到到虚空中,或坠入湖底,或砸进火海……
至于战船本身,更是有不少直接在暴风的席卷下掀飞起来,又被一道道铁索连环拉扯住,就这样在半空中悬浮激荡,形同放风筝般。
八门巽风森骨阵的杀伤力,在此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然而……
如此可怕的威能却只是辅助作用。
这场东风,是为异火而生!
在东风的倒灌下。
江南水师大军,一艘船起火就会牵连数艘船,就像是可怕的瘟疫在随着狂风遏制不住地蔓延,东瀚湖面从四处起火,眨眼之间彻底变成……
一片火海!
赤红色的火海!
“殿下!”
“周总督!”
三师兄聂远纵身跳回到中军大船之上:“快撤啊!”
“撤,这就撤!”
齐王单手举在头顶破风,跟随着聂远离开甲板,跳到系在大船后的备用走舸小船,一刀斩断绳索,同时大喊道:“周总督,你还不撤吗?!”
“……”
火光中,周荣提着帅剑,凝视着远处湖面上还在和凌家众人鏖战的白袍,一动不动。
“少爷!快走!快走啊!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老奴和几名将士连拉带扯,才把他从中军大船上拽走,乘坐上另外一艘小船撤退。
就在他们下船的同时,整艘中军大船也被异火吞没过半,所有接触到的部位不论是木材还是阵旗,顷刻间就化作灰烬。
失去平衡的大船向后仰起,携带着异火开始迅速沉没,船上绝大部分的将士都来不及逃脱,只能随之在哀嚎声当中付之一炬。
如此情景,还在不断重复。
四十万江南水师大军,兵败如山倒!
远处湖面。
凌家众人和白袍又是一次交手。
灼热的真力轰击下,凌灵手臂已然失去知觉,轻盈的身体倒飞出百丈之外,重重地撞击在一艘海鹘船头部的铁角尖刺上,将整艘船撞得分崩离析的同时,她也朝着湖水中呕出鲜血,再去抬剑之时,才看到自己手臂早已变成焦炭……
凌家其余六人,也都身负重伤。
与此同时。
他们也发觉后方突然之间燃烧起来的熊熊烈焰。
没有人……
能来帮他们了!
“从此以后,舆图上再也没有东瀚湖。”
凌家众人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盏茶之前,白袍这句平静到像是在陈述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的话语。
湖……
在迅速干涸!
“轰隆隆——”
东风狂暴。
异火焚天!
一艘又一艘的战船在赤红色火焰的包裹下沉没,百余艘“飞云”、“盖海”楼船不复存在,彻彻底底——点燃江河!
异火。
只会燃尽,不会熄灭。
只要有足够的燃料,即便在水中也能继续燃烧下去。
战船的木材是燃料,战船上的“人”也是燃料!
江南水师。
有四十万薪柴!
在这萧瑟冬夜,赤壁东侧,湖泊之内,出现一幅惊世奇观。
一艘艘战船燃烧掉部分后失去平衡,开始向下沉没,在坠入湖底的过程中还在继续燃烧,可怖的温度不断加热蒸发着湖水,整片东瀚湖,就像是一口巨大的锅,在烧沸水的铁锅。
在“八门巽风森骨阵”的作用下,火焰四处飞溅,江南水师的将士们只要沾上,就再也无法逃脱,要么自断肢体,要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异火吞噬身体。
慌乱中。
哪里有人想得到自断肢体,绝大部分人都在极度的恐惧当中投入湖水当中,一个又一个,像是红色的鲤鱼,又像是一朵朵绽放的火焰莲花。
四十万将士。
就是……
四十万多火焰莲花,在五百里的东瀚湖水当中盛大绽放,构成一副残忍而又绝美的战争画卷!
湖面不再有风浪,而是滚滚沸腾起来。
即便是没有沾染异火,若是不慎跌入到湖水当中,也会在顷刻之间煮熟。
冬夜湖泊,烈焰燃烧的噼啪声,痛苦挣扎的哀嚎声,重物落水的击打声,兵器甲胄的碰撞声,可谓是人间炼狱。
就在岸边的高山之上,一名恰好云游到此的居士站在悬崖边缘,目睹此情此景,当即命令书童取出纸墨笔砚,开始提笔泼墨,若干年后,一幅《赤壁观火图》流传于世。
“……”
“大师姐!”
“我、我们好像走不掉了!”
熊熊火光当中,凌家众人踩在滚烫的水面上,知道不可能再有人来帮他们,已经意识到他们接下来要面临什么。
“天亡我凌家!!!”
四叔凌洽仰天高呼。
他们从天水洲来到东胜神洲,本以为不会有任何压力就能够拔得头筹。
谁曾想……
举族之力。
竟然是被一个本该受到他们克制的火行武者挡下。
“诸位同族,何故沮丧?!”
狼狈不堪的大师姐凌灵,用焦黑的手臂举起长剑,双瞳当中的冰冷杀意丝毫不减:“既然无路可退,何不殊死一搏!
“老祖尚在,族内还有后生。
“只要诛杀此僚,稳居祖脉,我凌家仍旧可以发展壮大!”
他们死局已定。
可是……
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因为白袍的中部八景神已经洞开其七,只差最后一步就要突破到真力中期,而这一天,恐怕不会太远!
所以他们就算是死,也要重创此人,拖延其突破的速度!
“壮我凌家!”
“壮我凌家!”
“……”
灼热的湖面之上,凌家七人异口同声,然后竟然是整齐划一地割开脖颈血脉,伤口深可见骨,但是其中的血液并没有在喷涌爆发,而是像一条条腥红色的溪流般,汇入到他们手中的软剑之上,霎时间血光大放,剑气不断暴涨,凌厉逼人。
所有的剑气,最终都汇聚到凌灵一人的身上。
其余人则是在祭出精血之后,就彻底失去生命,如同断线木偶般,一个接着一个的坠入湖水当中,除去溅起层层水花外,就再也了无生息。
头发凌乱面容焚毁的凌灵,声嘶力竭地冷喝一声,带着癫狂之状提起族人精血所化的血色剑气长河,自九霄之上,倾轧而去。
湖面上。
陈三石闭着双眸立于灼热的湖水中,不再拿枪而是双手握着无锋阔刀,厚重的刀锋没入水中,滚滚火行真力翻涌着,再次加剧湖水的沸腾。
在万朵火莲于湖底盛开之后。
这片炽热的东瀚湖泊呈现出水火相溶的玄妙异象,再也不是单纯压制火行的癸水,凌家可以借用其中力量,陈三石同样可以!
磅礴真力的牵引下,滔滔不绝的滚烫湖水好似熔岩般汇聚而,其中又携带着尚且在燃烧中的异火,在血色剑气长河落下的前一刻,无锋阔刀骤然向上劈出。
犹如。
火山喷发!
“轰隆隆!”
滚烫的熔浆和血色剑气长河互相消融着,然熔浆无尽,血河有穷,僵持不过两息之后,凌家七人耗尽生命凝聚出来的剑气长河就在异火的侵蚀下荡然无存。
凌家大师姐凌灵也在坠湖的过程中沾染上赤红色的异火,身体很快就彻底化作薪柴,在蒸发湖水的过程当中燃烧殆尽。
凌家七人,尽数诛杀。
借助异火之威的陈三石,几乎毫不费力,只不过手里这把从镇南王手里得到的兵刃遭到一定程度的损坏。
他来到一叶扁舟处站定,看着面前的熊熊火海,知道这场赤壁大战,宣告结束。
“咕嘟嘟——”
东瀚湖泊在沸腾的过程当中不断蒸发,才在接连不断地暴雨下暴涨的水位,又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成百上千的船只,再加上数十万的薪柴,就像是有传说中的旱魃降临,疯狂侵蚀着湖水,直到吞噬殆尽。
以至于……
北凉水师根本就不需要继续往前冲。
“停止前进!”
他们操控着阵法,停泊在远处,就这么看着敌军化为灰烬,感受着船只的位置不断下降,直到七成以上的敌船焚毁之后,才驾驶着小船驶入其中进行最后的收割。
几乎……
兵不血刃!
大战持续至天明。
这场异火,竟然是在短短一夜之间把东瀚湖的湖水蒸发殆尽,连同本该泥泞的湖底也变得干旱龟裂,北凉水师相当于一部分的战船竟然就在原地搁浅!
湖底地面,也没有留下任何尸体或者战船的痕迹,只有随风飘荡的灰烬和大量断裂损毁的冰刃,证明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
天明之际,苍穹之上的乌云尽数散去,一片乾坤朗朗之景。
旧历隆庆七十七年腊月二十九,铁索连环之下,北凉军火烧赤壁,前朝四十万水师大军付之一炬,异火焚天持续一夜,直至天明,湖水干涸,大地龟裂,如同旱魃过境,罗霄江绕道而行,自此以后,世上再无东瀚湖。
两日后。
“所有人!”
“弃船上岸!”
“追击敌寇,一个不留!”
北凉军早已回到岸上,没有停歇片刻,就开始在各个将领的指挥下分兵八路,前往各个要道堵截朝廷残余的兵马。
一处荒野小道内。
大盛齐王殿下身边只剩下最后十余骑残兵,灰头土脸的蹲伏在树林当中啃着干粮补充体力。
“我四十万大军!”
负伤的齐王哀嚎欲泣:“没了,全都没了!”
“殿下不必沮丧!”
三师兄聂远宽慰道:“朝着尚且有百万大军!我等只要逃回京城,仍旧有机会报仇雪恨!”
“殿下!”
“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