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引起寒门注意, 陆熠特地换了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离开繁华热闹的花灯街市,一路往顾府的方向而去。
顾府门庭冷落, 往日的荣光早已不再,顾霖被护着走下马车,站在昔日无比熟悉的朱红铜门前, 心中一阵唏嘘。
因提前被打点过,他们一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穿过照壁,进入内厅, 顾博正立在门前等着他们。
这个曾经在朝堂叱咤风云,一度与陆熠平起平坐的高门勋贵, 此刻一身素衣, 面容沧桑,短短时间, 看着像老了十多岁。
顾霖鼻子一酸, 喊了声:“爹爹。”
顾博缓缓抬头, 浑浊苍老的眼里混沌不堪, 而后浮起压抑不明的情绪,颤抖着声音向面前的人伸出手:“霖霖,你……你回来了?”
“是, 女儿回来了。”顾霖挣脱开陆熠的手, 往前小跑几步扑到了父亲的怀中,她觉得父亲老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心里酸涩哀痛, 眼眶里的泪珠儿便再也止不住, 落了满腮。
顾博连忙用衣袖去擦,安慰道:“哭什么呢,回来不是件喜事么,不要哭。”
哪里知道,顾霖一听,哭得更加厉害,纤弱的肩膀一颤一颤,任谁看了都心中动容。
这是将她从小宠爱到大的爹爹,从未让她受过半分苦楚,可现在却因为她,落到了这种潦倒的境地,她怎么能不哭,怎么能不伤心懊悔?
陆熠担忧她的身子,上前将小姑娘从顾博的臂膀中拉出来,揽入自己怀中,轻轻拍抚。
他眉宇里幽邃阴沉,一双凤眸淡然疏漠,好像任何事物都不会牵扯到他的情绪。
顾博眯眼看了陆熠半晌,愣是从那深不见底的眼中看出了些柔和,那是对顾霖的心疼。
再看自己女儿被陆熠牢牢护在怀里的样子,顾博心中一动,面上却没有显露半分,上前行礼:“罪臣见过陆世子。”
陆熠侧身避开了他的礼,嗓音疏冷:“霖霖心系顾夫人的病情,不知尊夫人身体如何,可方便相见?”
“内子的确身体抱恙,可她心中也一直记挂着霖霖,我这就命人带她去见。”顾博伸手一请,“陆世子请移步花厅。”
陆熠点头,目送着顾霖跟着府中族人往内院走,直至那抹银白色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才转身跟着顾博进了内厅。
没有了顾霖在场,二人说话也开始少了避忌。
陆熠在靠椅上坐下,眼眸深处那点仅有的柔和也凉了下来,他饮了口茶,将茶盏握在指尖把玩,语气玩味:“这几日顾大人很忙吧?”
顾博坐在他对面,故作疑惑:“陆世子这是何意?罪臣已经失去所有,还有什么可以忙的?”
“十日前,你开始私下联络各个世族,不管是入狱获罪的,还是侥幸在朝中继续留用的,全部都被你递了帖子。”陆熠似笑非笑,冷峻的面容乍然流泻出冷意,“顾大人想起来了么?还是需要我再提点提点?”
顾博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咬着牙道:“世子的隐卫果然厉害。”
他以为这事已经足够小心谨慎,没想到还是被陆熠察觉了。
“不是我的隐卫厉害,而是那些世族都被吓破了胆,不敢再与你有任何的交易,”陆熠将茶盏放下,目光森然,“圣上从小就能力极强,胜过其他皇子不知多少倍,既然已经登基,顾太妃就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顾大人还是趁早死心的好。”
这话说得尤其直白,老谋深算如顾博也愣了一瞬,沉默片刻,他又忽然笑起来:“陆世子特地来破落寒舍一趟,原来是给我这个手下败将忠告的。”
“这些话,要是被霖霖听到,也不知她心里会是什么滋味。”顾博眯起眼,满意地看着陆熠寒冰般的眸子里有一瞬间的裂痕。
从陆熠带着霖霖进入府中时他就看出端倪,这个看似无情心冷的陆熠,似乎对他的女儿已经情根深种,虽然已经极力克制,但举手投足细微处的动作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虽然不知道陆熠对顾霖的态度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但这对他,对顾氏一族来说,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只要他在乎霖霖,一切就都好办了。
顾博脑中飞快地盘算,浑浊的眼中精光毕现,他笑:“多谢陆世子提醒,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让霖霖知道,她一个从小被我娇养在府中的小姑娘,是承受不住这些重担的,陆世子以为呢?”
陆熠并未回答,转而说起另外一桩事:“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况顾夫人为顾府日夜操劳,劳苦功高,顾大人还是不要拿她的性命当儿戏。”
顾博脸色发白,强行稳住,靠在圈椅上的手也陡然用力抓住木架。
不可能,那事只有他和夫人知道,陆熠不可能察觉的。
就算他察觉了异样,也一定没有证据,更不会知道自己究竟下一步如何做,这个时候,他慌乱,免得露出马脚被对方抓到把柄。
想到这里,顾博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强行露出个笑容:“这个自然。”
──
顾霖一心想见母亲,可真正站在母亲的房门前,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推门进去。
里头若有似无飘出汤药的味道,还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
她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压抑得透不过气,鼻子一酸,眼眸里就蓄满了泪水。
灵月见状,赶紧上去扶住主子,安慰道:“姑娘别哭,您心心念念想着见夫人,夫人肯定也想念姑娘,快进去吧!”
顾霖点头,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进屋。
没有了屋门的阻挡,屋子里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顾霖身子有孕对气味尤其敏感,一下子蹙紧了眉头。
灵月扶着她一路往里,终于瞧见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了无生气的人。
顾夫人瘦得脱相,此刻紧闭着双眼,嘴唇干涸开裂,明显已经被病情拖垮了身子。
“母亲。女儿来迟了。”顾霖心痛地扑到床头,握住了母亲的手,那手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枯黄的一层皮肤包着骨头,里头的青筋根根明显。
听到动静,顾夫人手指动了动,勉强地睁开眼,她眼里血丝遍布,已经很难凝神,见到顾霖,那双灰败的眼睛终于绽出半点光亮,颤抖着问:“是……是霖霖吗?”
“母亲,是我,是霖霖来看你了。”顾霖哽咽着,不停地抹泪,“母亲,您怎么病得这么重,大夫来看过了吗?”
还有,陆熠不是已经送了大量的“安规”吗?为什么母亲的病情依旧这么严重?
顾夫人艰难地反握住女儿的手,说出的话极轻,带着看破一切的淡然:“大夫来看过也无用的,霖霖,母亲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她将目光落在女儿满面泪痕的脸上,其中蕴含的情绪复杂难言,最明显的便是有浓烈的不舍。她多想继续活下去,继续守在霖霖身边,就算以后日子清苦也无怨无悔。
可她不能,为了整个顾氏,她也不能再苟且活下去了。
一滴泪从顾夫人的布满皱纹的眼尾落下,女儿娇美的容貌在眼前渐渐模糊,她连忙眨眼将泪水除去,挣扎着想要起身。
顾霖哭得不成样子,脑子里乱成一团,见到母亲想坐起身,连忙和灵月一起将母亲扶起。
顾夫人剧烈咳嗽起来,顾霖又立即替她抚背顺气,紧张地问:“母亲,还有哪里不舒服?我们再去叫大夫好不好?我知道京都有一位李名医,医术很好,他一定可以治好您的病。”
“霖霖,不用担心母亲的病,一切都有定数。”顾夫人抓着女儿的手,用力握了握,眼中闪过一阵不自然,“好孩子,记住母亲的话,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不管父亲让你做什么,都不要去听,不要去做。你尽管做你自己,不要再牵扯到顾氏的事情中去。”
“父亲?父亲会让我做什么?”顾霖目光茫然,刚才在厅堂见到父亲,父亲也是一脸憔悴潦倒,眼看就要到顾氏全族被流放的日子,还会发生何事需要她也参与?
难道是母亲不愿意让自己跟着顾氏流放吃苦吗?
顾夫人却不再多言,从怀里拿出一只极小的机巧,塞到顾霖怀中:“霖霖,不要再问,这些事交给你爹爹去做,你只需要在定国公府保护好自己,这机巧是我娘家的物件,一旦启动就可以发出一只精巧的鸣镝,还会跟随着散发出紫色的烟雾,它会召唤出百名效忠于我的死卫。如果你遇到危险难以脱身,可以召唤出他们护你周全。现在,这些死卫是效忠于你的了。”
“母亲!”顾霖听得懵怔,烫手般想要将机巧退到母亲手里。
母亲今日为何这么奇怪,还要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听着像是临终托付……
她不要,她什么都不要,她只要母亲恢复康健,和父亲平平淡淡地安度晚年。
顾夫人瘦骨嶙峋的手此刻却力气极大,她摁住顾霖的手,强行将机巧塞入她的袖中:“听话,这是母亲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见到女儿灰败绝望的眼神,她终究是不忍心,又改口道:“霖霖,照顾好自己,母亲我也会照顾好自己,好好吃药将身子养好。只有你安好,我才能安心养病不是吗?别哭,只要我们都好好的,以后总是还会相见的。”
……
从母亲房中出来的时候,顾霖整个人都是虚浮的,她心里很乱,乱得像一团麻。
她的头开始隐隐的痛起来,疑惑在脑海中升腾翻滚,却始终寻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