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 道路两旁都是嫩绿的颜色,百姓们结队踏青,在柳堤边惬意谈天, 好似全然已经忘记一月前的那场人心惶惶的水患。
顾霖已经出了月子,身子恢复得极好,可陆熠仍旧小心翼翼, 不敢有丝毫懈怠,外表看似不起眼的马车内, 暖炉绒毯一应俱全,唯恐回京路上母子二人会受累受寒。
龙晶不知从哪里听说顾霖即将离开, 一大早候在榴园门口想见女恩人最后一面。顾霖听得紫雷禀报时,悄悄将人引到了马车前。
她素手撩开车帘一角, 露出半张白皙娇嫩的脸, 歉然笑道:“龙大娘勿怪,我刚出月子不宜见风, 只得在马车内与你相见。”
龙大娘年过半百, 也生过孩子, 连忙点头应是:“沈夫人莫要跟我这个老太婆客气, 妇人刚出月子是不能抛头露面,夫人愿意见我一面,已经是我老太婆祖上积德了。”
她至今都不知道这位沈夫人的来历, 可冥冥之中觉得其后背景恐怕不容小觑, 是以态度更加恭敬。
顾霖微笑,从袖中拿出一块质地极好的玉佩递过去:“我与大娘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 又被大娘的侠义心肠感动, 临行前赠这块玉佩给大娘做个纪念。”
龙大娘简直受宠若惊, 见马车内伸出一只白皙如瓷的玉手,嫩葱似的手指勾着块水绿色的玉佩,连忙上前接过,珍重地揣在手中。
她生于粗野,并没有见过多少好东西,可这块玉佩的水色一看就不是凡品,足见沈夫人对自己的尊重,龙晶眼眶有些湿润,不禁哽咽道:“夫人对清灵县的百姓有大恩,现在水患灾祸已除,夫人就立刻要走,大娘我实在是……实在是舍不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娘不必介怀。”顾霖声音细细的,透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如果有缘,一定会再见的。大娘珍重。”
说着,她最后朝龙大娘露出一抹笑容,放下了帘子。
龙大娘揣着玉佩,暗自伤神了会儿,心中也知道再好的交情也会迟早分离的道理,便用袖口抹掉眼角的泪痕,随着紫雷退下了。
森园门口又重新归于平静。
一截玄色的衣角藏在门内,此时见马车前的人被带离,男人抿着薄唇,问身边的徐答:“她这么温柔的一个人,对待龙大娘这种萍水相逢的妇人都可以做到赠玉处之,何时才能对我笑一笑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虽然没指名道姓,可指的是谁昭然若揭,听得徐答脑壳又疼起来。他偷偷觑一眼身侧的主子,决定装聋作哑、咬紧了牙关不吭声。
陆熠也没指望从他嘴里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观察四周一切如常,抬脚往前方的马车行去。
刚一撩开车帘,车内的暖气扑到面上,升腾出一股热意。男人轻轻舒一口气,这马车内的温度应当不会让霖霖和孩子受寒了。
他正要踩着横板进入马车,顾霖淡漠又戒备的声音落入耳中:“陆世子来做什么?”
陆熠莫名:“这一路,我们需同乘一辆马车。”
闻言,顾霖的脸色便沉了下去,瞥过眼抗拒道:“这马车狭小,坐不下两个人,陆世子还是乘其他的马车吧。况且,一路上孩子需要哺乳,世子在场不太方便。”
面对对方灼灼的视线,她有些不自在,耳边就浮现出了抹绯红色,衬得那只小巧圆润的耳垂更加可爱娇憨。
这马车外头看着其貌不扬,可马车内宽敞无比,坐下四个人都绰绰有余,哪里狭窄了?陆熠脚下的动作顿住,看着那只靠近他一侧的绯红色的耳垂,劝道:“清灵县距离京都太远,若我与你们同乘,可以尽可能地护你们母子平安。”
三庆山上的疑点还没查清,对方在暗他们在明,他无法放心这一路让母子二人脱离自己的视线。
可顾霖全然未知这隐藏的危机,以为陆熠是想趁机赖在马车内,心中浮起了恼怒,坚持拒绝:“清灵县的灾患已除,突厥人也被尽数收押,还会有什么危险?我只想与孩子呆在一处,陆世子还是坐其他的马车吧。”
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往男人的方向看一眼,也就没有看到对方眼眸里的落寞与受伤。余光中见身侧的男人依旧未动,顾霖的语气更加疏离:“若陆世子执意要坐这辆马车,我与孩子另乘一辆便是。”
说着,她抱着已经熟睡的孩子起身就要离开。
一双强劲的长臂横在了她的面前,陆熠剑眉皱紧,想再劝几句,最后终究什么都没说,妥协道:“你身子弱这马车里的东西都是特意准备的,既如此我另乘一辆就好。马车外我会加派隐卫护你们母子周全,徐答也指派给你,有什么需要尽管使唤他。”
男人说完,像是怕她拒绝似的,飞快放下了车帘退了出去。
紫雷和徐答都是行事果决利落的人,很快就将榴园、森园打点干净。马车粼粼而行,行至清灵县城郊时,接上了早已等候着的沈安,便重新启程往京都方向赶去。
为了稳妥起见,陆熠这次没有再走水路,而是择远选择了更为安全的陆路。江南多美景,路上婉转莺啼、鸟语花香,让人望之心旷神怡。
行了一日一夜,江南的水色景物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荒草地带。这是南北交接之处,人烟稀少,前行更需小心。
徐答警惕地望向四周,举目望见的都是参差不齐的杂草,已经长到了一人高,如果想要在里面藏人,很难让人发现。
他朝紫雷示意一眼,暗示对方提高戒备,得到对方同样肯定的回应后,装作无事发生般地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蓝溪骑着一匹红棕色的战马上,嘴里叼着根稻草,悠闲地看着四周的景色,感慨道:“这地方不错,杂草多是多了点,但胜在地面广而平,比江南弯弯绕绕几步就是水的地貌好多了。”
徐答策马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搭讪道:“没想到蓝溪姑娘一介女儿身,倒喜欢北方广阔的平原。”
他总以为身为女子,应当都会喜欢小桥流水般的温柔小景,从前在定国公府,他就不止一次听灵月说起对江南烟雨的向往。
倒是这位武艺颇高的蓝溪姑娘,处处透着不同。
“怎么,你瞧不上女子?”蓝溪一向不喜徐答,听罢就扬起下巴,将嘴里的稻草吐掉,语气不善道,“哪个人规定的女子不能喜欢北方平原?本姑娘偏偏就喜欢,怎么着?”
徐答不过是随意搭讪一句,就被蓝溪呛了声,只好摸鼻子赔罪:“是,是,蓝溪姑娘是女中豪杰,与普通的女子自然是不一样的。”
这一声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蓝溪的脸色舒缓了些,将目光挪到远处朦胧的高山上:“要是哪天能上战场厮杀一回就好了,也省的空学了一身本事没处……”
话没说完,旁边纷乱而长的一人高的草丛里,忽然“嗖嗖嗖”放出了好几支冷箭,直往车队中的三辆马车而去。
徐答带领的隐卫率先反应过来,大喊着御敌:“有刺客,隐卫营戒备!”
紧跟着,紫雷也闪身护在顾霖马车前,冷声道:“所有死士听令,守在小主人马车前,不得离开一步。”
霎时间,藏在暗处的隐卫与死士统统现身,将路上被袭的三辆马车护得严严实实。
冷箭还是如雨而下,不少守卫已经负伤,被拖着到后方休息,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且人多势众,打定了主意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徐答与紫雷分守两处,将顾霖的马车重重围住,确保没有一支箭能够靠近。
抵挡了一会儿,对方丝毫没有歇战的意思,受到箭伤的守卫却越来越多,徐答咬着牙抵抗,将跃跃欲试想要冲进杂草丛中的蓝溪扯回马车后方,道:“前面危险,不可贸然进入。”
蓝溪缩缩脖子,抱着剑挥落迎面袭来的箭,不服气道:“眼下局势不容乐观,我们太被动了!在死士中,人人夸我武功好,就算进去了也有把握保全自己!”
徐答不置可否,将人摁在马车壁边,嘱咐了一句“护好这里”就急匆匆飞身往外。
不知谁在后头喊了一句,声音凄厉痛楚:“这……这箭上淬了毒!”
立刻又有几名死士惊呼起来,痛得在地上打滚,场面一度混乱。
紫雷一边抵挡,一边分神去看受伤倒地的兄弟,眼眶通红,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杀千刀的,看老子这次不弄死你们!”
他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对方藏在暗处,箭上又有毒,只会把他们耗死,只有先发制人才有胜的希望。
“徐答,怎么办?”紫雷大喊一声,显然已经忍到极限。但凡徐答回一句“冲”,他立刻就可以孤身冲入一人高的草丛中拼命。
徐答自然听到了紫雷近乎癫狂的大吼,正思考下一步如何,前头马车内,一身玄色衣袍的男人飞身而出,手中的沉金剑犹如游龙走蛇,空中强势袭来的箭雨被与剑相触,竟都调转方向往草丛中射去。
下一刻,草丛中就传来几声哀嚎,那一片藏匿处的箭矢明显少了下来。
陆熠飞身落到顾霖马车一侧,隔着马车壁安慰:“霖霖,不要怕,安心等在马车内,我一定护你们母子周全。”
没等里头的人回应,他转身打落不停飞来的箭,再抬头时,凤眸中狠戾乍现,又恢复成了那个在北疆战场上运筹帷幄、嗜杀无情的镇国大将军。他手中握着闪着杀气的沉金剑,冷着声:“徐答去护着沈安,这里有我。”
徐答见到主子的模样,心中一定,立刻拱手抱拳往沈安的马车冲去。
紫雷在不远处也见到了陆世子飞身而出的模样,不知为何也是心中一定,边抵挡边等着对方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