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又一天。
祖岐生并不排斥过去的生活,就像他也并不追求现在的环境,他有些忘了,为什么在手里宽松之后,会买一间这么宽敞的房子。
是要证明什么,还是要弥补什么?
不过祖岐安打造的“过去”也不是一模一样,桌上放着的不是糖果、巧克力和馒头,香烟盒被随意扔在桌腿边,桌上搭着没叠好的t恤——他从喻言衣柜里抢来的t恤。
祖岐安套着件很大的白色t恤当家居服,宽松,松软,光着脚在桌边盘腿坐着。
见有人进来,他下意识弯腰去捡脚边的烟盒,动作卡在一半,整个人软下来,弓着腰坐了回去。
他没想到祖岐生会突然找他,手里还端着酒。
就像他同样想不到,他哥在许久未沟通后的第一句话会是——
“你记得来金融街之前的事吗?”
祖岐安:“记得。”
“我想知道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件。”
祖岐生坐在了他面前。
衣冠楚楚的男坐着和他身份不相符的动作,却很流畅自然。
就和以前一样。
祖岐安印象最深的是一次“犯罪”。
放学后,他背着书包往家走,他们住的地方离学校有点远,中间有座开放公园。
前面是勾肩搭背的同学,祖岐安不想走太快,和同学撞上。
他同学总是喜欢凑上来和他嘘寒问暖,眼神表情语言都带着很强的居高临下。
虽然他哥说,没有居高临下,那是正常人面对可怜人的善心,但祖岐安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他在公园里逗留了会儿,放学时候太阳正晒,在草地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祖岐安是被香醒的,公园的夜市开了,各种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勾得他口水直流。
祖岐安闻着味儿找去一家小摊,他兜里没钱,看着黝黑石子上热腾腾的烤肠,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
看着好香。
闻着也好香。
还滋滋冒着油。
老板露出笑,温声问他要点什么,他下意识指了指烤肠。
老板问他要几根,他说两根。
拿到两根烤肠,祖岐安才想起自己没钱的事实。
他应该说对不起,然后把烤肠还回去,他哥在的话就会这么教他。
但祖岐安拿着烤肠,拔腿就跑。
老板和他隔着摊桌,可能也没想到长得这么漂亮的小孩居然会吃霸王餐,反应过来后才追上来。
祖岐安本来能跑掉的,他运动神经一向过硬,人又小,在公园窜来窜去,足够灵活。
但他哥把他逮住了。
祖岐生看着很急,额头全是汗,看到他之后才松了口气。
他哥说看他没回家,一路找了好久,说完看到他手里的东西,问:“你哪儿来的钱?”
祖岐安着急道:“你能不能回家再问?哎呀……”
老板也赶了上来,瞧着凶巴巴的。
祖岐生把他拎回老板摊位,道了很久的歉,祖岐安在旁边灰溜溜的,还很不服气。
老板最后也没为难他们,烤肠串好还上了调料,没法卖,干脆送给他俩。
还给祖岐生多包了两根煮玉米。
“饿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你们还小,不要养成坏习惯。”
祖岐生表示了感谢,把祖岐安领回了家。
“别乱跑,我认真的,你虽然脑子不行,但脸像我。”祖岐生说。
“你不碍事的话我能跑掉。”祖岐安还在强调。
他哥把两根冷了的烤肠都塞进他嘴里。
“闭嘴吧你,下次把你脑子按烤盘上一起烤了。”
“听着,不要为这小事犯错,不划算,只是在消费信用。”
祖岐安还嘴硬,强词夺理:“你不要看不起小事,能做的小事不去做,这就是浪费!”
他哥又把还热着的玉米塞他嘴里。
玉米够大,把祖岐安嘴巴撑满,让他再也说不出道理。
“你要是今天去抢银行,我帮你跑,我和你一起跑。这就是区别,你明白吗?”
祖岐安不明白,但不妨碍他啃玉米。
这话题到此为止,他们之间一直是如此,祖岐生说他听不懂的话,他该吃吃该喝喝,追问会显得自己像个傻子。
就和他一听祖岐生说起尿床往事就急眼一样,祖岐安还好面子。
他哥应该是不声不响干大事的类型,而且道德感和法律意识极强,强不是因为他是捍卫者,而方便灵活运用。
那祖岐安就跟着呗,还能咋,真把自己脑子按烤盘上滋哇作响啊?
……
“烤肠挺难吃,肠衣裂了都不入味,玉米倒是不错,但是塞牙。”
祖岐安说,“我记得这个。”
祖岐生:“我也记得——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祖岐安有些不舒服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反感这个问题:“你神经啊?”
祖岐生没说话,只等他回答。
“你别和我掰扯这些,有事说事,问问问,你有什么事需要问我的,不一直都是自己拿主意吗?”
祖岐安越说越烦,“搞得像我什么感觉很重要似的,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我什么感觉了?”
祖岐生抿了口酒。
他尝了两口,判断威士忌并不适合自己,于是把桌上的衣服挪开,玻璃杯轻放在桌面,冰块碰上杯壁发出脆响。
“确实。”他说,“我不在乎。”
“你现在滚出去,我不动手。”祖岐安凶狠地说。
“我不在乎,但我想知道,看能不能作为参考。”
祖岐生淡淡地说,“我们都需要一些东西来当参考,就像你对我动手的时候考虑不到轻重。”
“因为你卖掉了恐惧,就算我死了,被你亲手掐死,你也不会害怕,也不会自责。”
“我——”
“你只会茫然,你对一切需要有恐惧和自责反馈的感情都相当茫然。你不用反驳,我也卖过一些东西,我很清楚。”
祖岐安直觉自己不应该听,他会更生气。
他已经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情绪了,那些过去并不严重的事在滚雪球,而他哥的话会把他钉死在原地,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碾平。
祖岐生自然不在意,正如他所说,他不在意弟弟的任何感受。
“每次开始思考你的事,我就会很茫然。”
他诚实说,“其实这也是种另类的反馈方式,我们都清楚自己变卖了什么,就和选词填空一样。茫然的时候就能知道是什么感情在作祟。”
“可是小祖,最近,我茫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已经影响到了我的生活。”
祖岐安听见他说:
“我卖掉的东西也就那么几件:焦躁,胆怯,还有对你的感情。”
“很值钱,比我想象的还要值钱。你知道交易所的规矩吗?他们讲稀缺性,越少的东西出价越高,所以其实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着急,也不会轻易害怕。”
“我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喜欢你。”
祖岐安听完后脸色就变了,他几乎得掐住自己腿才能安坐,用微微颤抖的语气说:“你卖了什么?”
祖岐生好脾气重复了一遍:“焦躁,胆怯,还有对你的感情。”
祖岐安脸上血色褪尽。
他……很茫然。
巨大的茫然快把他吞噬了。
要选词填空吗?
祖岐安只卖了两样东西,一是恐惧,一是自责。
选哪个填?
难道选词填空还有多选题?
“交易所很狡猾,它太了解怎么给东西增值了。”
“当你卖了你认为觉得不重要的东西,那就留下了缺口,缺口没办法补全,只会变大。”
“它的稀缺性消失,但针对个人的需求性无限拔高,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其实你以前不在乎的东西完全配得上它的价格。”
祖岐生叹气:“这很碍事,小祖。当我能用逻辑判断大部分事情的时候,不属于逻辑的东西又来妨碍我。”
祖岐安:“你是说,我妨碍到你了?”
祖岐生毫不作伪点头:“你的存在和你给我带来的影响,已经无限妨碍到我了。”
“你再说一遍?”
祖岐生这次没迁就,手指点在桌面:“我给你两个选择,小祖,你只有两个选择。”
“一,现在就杀了我,当然,你也会破产而死。”
“二,你不动手,我申请对你的借贷仲裁。”
祖岐安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又或是还在茫然,他就跟那两根烤肠一样,明明肠衣都被烈火烤破了,但依旧什么味道也没有,上面附着被人为添加的调料。
祖岐生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所以,你现在知道买东西不付钱,和抢银行的区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