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川从很深的睡眠中醒来时,大脑中负责接收信息的中枢苏醒了,而负责运动的中枢仍然在睡眠中。半梦半醒间,他听见一阵沉闷的“笃笃”声,是料理食物时,刀撞击砧板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让他生出母亲依然在世的幻觉,这幻觉让他不舍得醒来。然而“不舍得”的情绪一旦流露,他就彻底地清醒了。他由那“笃笃”声想到昨天带回来的女孩,缓缓睁眼去看时间。
看清时针指向的那一刻,他骤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动作太大,手臂和腿上的伤处受到牵扯,疼得他脸色发白。他笨拙地将上了夹板的伤腿移到地上,拄着医生租给他的拐杖,一步步挪到厨房门口。
厨房门本是个关不上的“跟脚门”,可能是怕吵醒他,厨房里的人叠了块布条塞在门缝里,将门关严了。
他抽掉布条,门悄无声息地敞开,他倚着拐杖靠墙站着,抬手扶住门,望向厨房里。
那个女孩没有走,她正顽强专注地在剁一只鸡。那只鸡被她切得七零八落,切好的那些鸡块要么皮肉分离,要么骨骼支离。此刻,她手里的菜刀卡进了一排肋骨里,她手忙脚乱地来回拉着那把菜刀,像拉锯子一样拉了十几个回合,才勉强割下来一块鸡胸骨。她大概也受够了自己的笨拙,抿着唇,下了狠心似的双手将菜刀高高举起,闭上眼睛一通砍剁劈削。
那只鸡被她一顿狂劈乱斩,从砧板上弹进旁边的水池里。
她手里的刀“当啷”落回砧板上,她深深将头埋进胸口,泥胎木塑般站在案板前。因为头发遮挡,祁遇川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正要开口,只见一大滴眼泪“啪嗒”落在了砧板上,紧接着,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鼻子里发出压抑的“呜呜”声。
“你怎么了?”祁遇川以为她伤了手。
辛霓一愣,泪水涟涟地回头望去。
这个时候的祁遇川是完全放松的,他的面容略显憔悴,眼圈微黑,目光有些暗淡。
辛霓内心酸楚得厉害,以至一时半会没法回答他的问题。
祁遇川看了看她完好无损的双手,诧道:“你哭什么?”
辛霓撇着嘴,鼻尖红红。她望着他,哽咽了一下,终于哭出声来,断断续续迸出一句话:“我、就是……觉得……这只鸡……太惨了!”
话音刚落,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辛霓突然发现祁遇川笑了。
极不着痕迹的一笑,为了掩饰那笑意,他垂下了眼帘。若非他嘴角那微微一动,她甚至不能确定他是笑了。
他直起身,拄着拐杖缓缓走到她身边,从水池里捞起那只鸡:“帮我按着。”
说着,他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将那只鸡料理整齐。
“下班去对面的船是下午两点,你不要再错过了。”祁遇川面无表情地开火。
“我不走了。”
祁遇川手顿了一下:“为什么?”
“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呢?”辛霓一边拿小刀刮着姜皮一边说,“你受伤了,应该有人照顾。”
见祁遇川不出声,辛霓把一边的电锅揭开,证明自己照顾他的诚意:“我煮了菠菜猪肝粥当早点。鸡汤中午再喝。”
祁遇川转过头,目光入骨入髓地逼视着她:“你留在这里,你家里人知道吗?”
“不知道啊。”
“你不怕他们担心你?不怕留在这里有危险?”
她当然怕。昨天的一夜未归尚可用形势所逼解释,今天的这个决定则堪称任性妄为了。可能要不了多久,李管家就会带人来接走她,然后她将为这次离家出走付出被永远禁足的代价。
她原本是要按计划回城的,早晨路过沙发边,她见沉睡中的他烧得如同煮熟的虾米,嘴唇干得发白开裂,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一生被保姆、用人环绕,头一回见旁人贫病交困,无人知影,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和震动。她烧了热水,吹温了一勺一勺喂进他口中,又拿毛巾一遍一遍擦他的额头、颈部、手心,直到他的脸色恢复,她才去菜市场逐一买来补身的食材。
她最终决定留下来。她并不知道女人一旦开始同情某个男人,就会失去理智,并将永远在他面前处于下风。
她盛了碗猪肝菠菜粥放去上桌:“你先趁热吃,我去煮汤。”
祁遇川拄着拐,缓缓移出厨房,绕过餐桌,一点点移去了洗手间。
辛霓买鸡时向小贩请教过做法,她将鸡块过开水焯了一遍后洗净,连同葱姜一并煮开,调小火慢慢熬着。
她出门一看,餐桌上的那碗粥丝毫未动,祁遇川已移去院外。他坐在一张石凳上,修长瘦硬的手上握持着一把雪亮的匕首,他眯着眼睛,瞄准数米外一个简陋的靶子。瞄准后,他垂下手,扬手而起,将那把匕首飞射而出。匕首直线飞出,精准地贯穿靶心。
那样的准头和力道让辛霓有些胆寒,怔了怔,她走到靶子前,帮祁遇川把匕首拔了下来。交还匕首时,辛霓仔细端详了一眼那把匕首,那匕首和市面上能见到的匕首都不一样,刀身尖细锐利,没有锋刃,只有一个尖锐的锥形点,这意味着它只有一个功能——捅入肢体。换言之,祁遇川这把匕首,是真正意义上的凶器。
辛霓正心神不宁间,祁遇川接过匕首,他眼神专注地盯准前方:“你在害怕?”
辛霓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她一直以为祁遇川只是冷漠,但这把匕首让她意识到,这个人的冷,是一种有危险的冷厉。
“怕什么?”祁遇川将匕首再度投出,转脸看住辛霓的眼睛。
他们离得很近,辛霓被他的眼神压迫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眼神闪烁,嗫嚅着说:“我……我……你为什么不喝粥?”
“我不吃动物内脏。”
“那……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你既然害怕,为什么还不走?”
辛霓低下头看了阵自己的脚尖,这才答:“我是挺怕的,但我觉得你不是坏人,你不会伤害我的。”
“你多大?只有小孩子才会把人分成好人、坏人。”
他近乎轻蔑的口吻有些激怒了辛霓,她憋着一口气,仰起脸说:“你又多大?十八?十九?你也许是比我大一点,但你看人未必有我准。”
“哦?”祁遇川似乎来了兴致,不以为意地揶揄道,“既然你这么有自信,不如看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辛霓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从他的额头一点点下滑,将他的五官逐一看过,她笃定地开口:“你至少有两件事骗了我。第一,这座屋子的主人不是你的父母;第二,你并非父母双亡,如果我没看错,你的爸爸一定还活着。”
轻慢的神情在祁遇川脸上消散,他低眉敛目地望着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像是在等她自圆其说。
辛霓却卖起了关子,她走到靶子前拔下匕首,走回他面前,举着匕首晃了晃:“你多半出生在冬季,你年少时一定遭遇过什么重大变故,导致你对人极度不信任。此外,你内心深处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即便是这样,你的本性却很仁慈,所以我虽然有点怕你,却愿意留在这里帮助你。”
祁遇川冷不丁站起身,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胡言乱语。”
说着,他拄起拐杖,头也不回地往屋里移去。
辛霓无法忍受别人质疑她的专业水准,愤然追上他,挡在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才没有胡说。你的日月角和常人生得不一样,是直入额顶的贵相。日月角是父母宫,你生了这样好的日月角,父母一定非富即贵,名声显达。就算命数上出了问题,也不会屈居在这样的地方。但你的月角处有黑气,月角是母宫,这说明你的母亲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但你的日角很明亮,说明你的父亲不但活着,而且正在交好运。”
祁遇川避开她的视线,脸色越发寒冷:“胡说八道。谁的脸上会忽明忽暗?”
“你当然看不出了。肉眼凡胎的……”辛霓觉得自己气势上已经压倒他了,有些自鸣得意地把手背在身后,言笑晏晏地说,“不过我可以教你个简单法子,晚上天全黑的时候,点支蜡烛看镜子里的自己,那时候你就能看出点门道了。如果你实在眼目昏花,那样还看不出来,可以念……”
祁遇川忍无可忍,皱了皱眉:“神婆。”
辛霓一听急了:“你这人真没劲,明明被我说中了心事又不敢承认。”
见祁遇川沉默固执,完全没有要跟她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辛霓只好扁了扁嘴,偃旗息鼓地说:“送你个忠告。以后看人别只盯着别人的眼睛,这样是爱怀疑人的表现,一个人太多疑,说明他内心有太多不可告人的事情。所谓疑心生暗鬼,你这样会坏了自己的运气。”
祁遇川垂眸听她把话讲完,深深吸了口气,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我也送你个忠告。”
辛霓配合地凑近他,做悉心听取意见状。
“女孩子太聒噪,会嫁不掉。”
辛霓圆瞪双眼,气得掉头就走。走到院门口,手指刚搭上插销,又渐渐放了下来。她回过头,盯着祁遇川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磨磨蹭蹭地走了回去。
她在离祁遇川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垂头丧气地呆呆站着。这时,她听到祁遇川的声音:“你怎么又回来了?”
辛霓无奈地叹了口气:“知恩不报非成人也……我是不会轻易改变初衷的。”
静了好久,辛霓才又听见他说:“谭家捞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几分,辛霓差点以为面前的躯壳里换了个灵魂。
“嗯?”
也就是在这简短的一问一答间,那个柔和的灵魂消失了,祁遇川的声音冷淡如常:“你刚才不是说要去给我买吃的吗?”
辛霓一路打听,才在南边的一条巷子里找到“谭家捞面”的门脸。辛霓细心地问了捞面里是否有海鲜浇头,叮嘱老板务必做成清汤的。
等餐的时候,辛霓瞥一方旧布帘后,有一位看上去很文气的老人在窄窄的庭院里扎纸龙。那条纸龙约莫有一抱粗,二三十米长,涂得金碧辉煌,煞有气势。她好奇心切,径直朝后院走去。
老人正在勾画龙眼部眉睫处的线条,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无暇回顾。辛霓走到他旁边,凑近观望那纸龙,那龙头扎得栩栩如生,威风凛凛,龙身上的鳞片刻画得细腻逼真,正眼逼视上去,真让人有几分胆寒。
辛霓绕着那条龙走了一圈,见他画完眼睫,不禁发问:“老先生,不年不节的,为什么扎这么大一条龙?”
老人将毛笔放进砚台里蘸了蘸墨:“外地人?明天开海,东口码头祭海,这条龙是要献给海神的。”
“海神?你是说波塞冬、龙王,还是妈祖娘娘?”辛霓懵懵然地问。
老人低下头觑她,从镜片后露出一对又深又小的黑眼珠:“那是神话人物。”
辛霓越加好奇:“既不是波塞冬又不是妈祖也不是龙王,那海神是谁?”
老人提起蘸饱墨的笔,慢悠悠地说:“哎哟,这个……我可答不出。”
这一路找来,辛霓见家家户户都杀猪宰鸡,本来还存了点疑惑,现在想来,这样劳民伤财都只是为了祭一个虚无缥缈的海神,她不禁嘟囔了一句:“你们连海神姓甚名谁、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祭拜他?我看这就是一种迷信。”
老人正要去下笔点龙睛,听她这样说,停下了笔的去势:“小娃娃不懂就不要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