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游会后一周,辛霓又接到康家的帖子,请她去赴家庭派对。这么快就收到家庭派对的邀请,其中的意味,辛霓自然明了。她将那方帖子拿在手中,就着昏黄的台灯光看了又看,心中有些奇异的沉重感。
“康家多半选定你了。”青蕙绕到她背后,从她手中接过请帖,翻来覆去地打量,“康公子叫什么,长什么样?”
辛霓走去窗边,安安静静地立着,安静得有些悲哀:“不知道,不记得。他恐怕也记不得我吧。”
青蕙走近她,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要是不想去,我帮你找个借口推了?”
辛霓稍稍沉默了一下:“不,我会去。”
派对当天,辛霓被着重打扮了一番。进了康家庄园,辛霓发现里头并无派对的氛围,透着一种家常的阒寂,她被用人一路引进主宅,进到康家的私人餐厅。
一池璀璨的灯光下,着淡紫礼服的令淑兰女士含笑望着她,而拉开椅子起身朝她走去的竟是那天游园时遇到的画家!他着一身深蓝色晚装,看上去既随意又优雅,他在她一步之外站定,朝她伸出手:“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康卓群。”
他才是真正的康公子。
有什么好稀奇的,他们母子什么局设不出来?辛霓恍惚了片刻,将手递给他。
辛霓落座后,三人若无其事地寒暄。那一晚的话题,辛霓都是晕乎乎对答过去的,但她清晰地感觉到康卓群对她的殷勤——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殷勤。
那天晚宴后,康家和辛家开始有了交情。先是康卓群意外在高尔夫球场遇见辛庆雄,冒昧自荐陪他打了几杆,然后二人便有了一项大型商务合作。
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大屋的座上宾,并在辛庆雄的关照下,对辛霓发起了各种邀请。他的邀请那样巧妙,总让辛霓无法推却,渐渐的,她便习惯了不再拒绝。
康卓群年长她七岁,成熟体贴,知退懂进,也很懂得怎么让她高兴。在他圆融而热烈的攻势里,辛霓不期然地乱了阵脚。他们的关系就像满帆的船遇到了一场顺风,不由得她把舵,只能随着风一往无前。
十五的夜里,他带她去莲池载酒泛舟。二人一边浅酌果香四溢的清酒,一边从月色、星空、莲香聊到她的过去、孤独和迷茫。船划到幽静处时,他把手覆在了她手上,借着月色极温柔地看她。辛霓没有抽回手,却也没有让他更进一步。
经过十五的月色,康卓群的约会愈加密集,鲜花、礼物、情书、温柔的话语轮番地轰炸着她,辛霓措手不及,分不清自己是幸福多些还是不安多些。
就这样挨到返校那一天,辛霓晨起时竟从内心里松了口气。
知道她要去伦敦,康卓群从百忙中拔冗,亲自开车去大屋接她。
在大屋的门楼下,青蕙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康公子。在此之前,青蕙时常向辛霓刺探康卓群的样貌气度,但辛霓的答复总是很漫不经心——比高衍高一些,瘦一些;穿正装时更精神些……基于这些答复,青蕙大致勾勒出了康卓群的形象,时常拿“大叔”一词打趣辛霓。真切看到他本人时,青蕙发现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样,那个男人年轻英俊得过分,穿正装的样子风度翩翩得不得了。她眼睛一眯,态度骤然地冷淡了下去。
辛霓为他二人做了介绍,青蕙复又打起精神,眼含几分水光,朝他盈盈一笑。康卓群对青蕙轻轻颔首,目光没在她脸上做半点停顿就转回辛霓脸上,他深深地望着她,笑着叹口气:“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觉得九千公里很远。”
他牵起辛霓的手,小心翼翼地带她步下台阶,边走边嘱咐:“你坐的这班飞机会去东京转机,你上飞机后坐左边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富士山——富士山俯瞰的时候最漂亮;在东京停留的那段时间,我安排了朋友去接你们吃饭,落地记得开手机……”
辛霓暖融融地望着他的侧脸:“康卓群,你变唠叨了。”
“是吗?”康卓群打开后排车门,将青蕙请上去,又拉开副驾驶去请辛霓,“不说话怪我冷场,说话,你又嫌我唠叨!”
辛霓上车后,对回到驾驶室里的康卓群莞尔一笑:“我才不是嫌你唠叨。”
康卓群发动车子:“扶手箱里有VC,你吃一片,下飞机再吃一片,会舒服些。”
车子驶上平道后,康卓群腾出一只手,牢牢握住辛霓的手。辛霓挣了一下,却被他抓得更紧。她从后视镜里瞥了眼青蕙,小声说:“你好好开车。”
“自动挡的诞生,就是为了便于男人能空出一只手牵着自己心爱的女人。”
辛霓说不过他,明智地闭上嘴。他的手紧了紧,目视前方,不动声色地笑了。
飞机快抵达伦敦时,辛霓从浅睡中醒来,见青蕙睖睖睁睁的,面带倦容,竟像是一夜未睡。
“青蕙,你在想什么?”辛霓带着睡腔问。
“在想过去,也在想未来。”青蕙的声音很轻,带着些磁性。
过去、未来这两个词最容易引人遐思,辛霓片刻出神。
“阿霓,你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青蕙是个不爱问问题的人,她的心里对任何事情都有定断,且都是正确的定断,所以从不需要置疑。
“很大可能,我会回家帮我爸爸打理家族的事务,然后嫁一个合适的人。”她指的是康卓群。
“这不是你的本愿。”
“有时候,不能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那怎样过也都无所谓了。”
青蕙破天荒有些感性:“听上去好悲伤。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其实我也没有认真构想过。但总归是要养一条狗,要养一些花,总归……”
“你爱康卓群吗?”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
“你骗我。你爱过那个渔民的吧?”
就像骤然挨了一刀,辛霓条件反射般露出痛的表情,但很快就消失了。
“你们后来没有联系吗?为什么回镜海也不去找他?”
“我先去洗漱。”
“你会嫁给康卓群吗?”
辛霓又缓缓靠回椅背:“他又没有跟我求婚……”
“预想一下,他明天就来跟你求婚……”
“怎么会?”辛霓软软地笑了,表情里有些小女人的羞涩。
“他对你很认真,我看他等不了多久,就会拿戒指套牢你。”
“青蕙,你觉得他怎么样?”
“和你很相配。”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应该就是我要去共度一生的人。”
“回到最初的问题上,你真的爱他吗?女人爱男人的那种爱,爱情的爱。”
辛霓目光下视,抿唇一笑,换了一种回答:“有位女作家说,女人应该多些际遇,就像花要多点枝枝节节,才能开得更繁盛。康卓群,就是那个能让我花开万朵的‘枝节’。”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青蕙盯眼望着她,一字一句说,“祝你幸福。”
辛霓回LSE不到一周,康卓群便如影随形地跟来了伦敦——理由是想跟她一起吃早餐。他确实也只有和她一起过早的时间,喝完咖啡,他就乘中午的航班回了国。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短短一个季度,他在伦敦和镜海间奔走多次。来回三十个钟头,坐飞机坐到腿脚浮肿,却又只能陪她听一场音乐会,或是跟她的朋友们一起吃个饭。
辛霓不是不动容的,在没有认识康卓群之前的那段赴宴时光里,她对自己的婚姻做过悲观的联想:在门当户对的前提下,只要条件合适,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她的丈夫。她不需要对那个人动太多感情,也不需要同他演山盟海誓、生死相从的戏码,只需要凭着一个“贤妻良母”的扮相,就能同他将这人生安稳地走完——
所有利益联姻的夫妻都在演着这样的样板戏。但康卓群改写了这出戏,他爱她、宠她、迁就她,多少人眼红他们既相配又相爱。他让辛霓觉得幸运,又让她觉得虚荣。
12月,辛霓和青蕙借圣诞假回到镜海。近四个月迢迢暗度,辛霓和康卓群再次相逢,感情自然比夏天时亲厚许多。接连七天,康卓群完全放下康氏的公务,佳期密约,成天陪着辛霓四处散心。
坊间小报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信息,跟拍了两人几天,发了“福王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大标题,图文并茂地攻击康卓群不务正业。铺天盖地的新闻导致康氏内部议论纷纷,也间接影响到康氏的股价波动。
康卓群被迫收敛几分,辛霓这才有了陪青蕙逛街的机会。因着辛霓最近的风头,她们用墨镜和丝巾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从牌坊街逛到永宜街再到偏远些的白马尾街。
白马尾街有青蕙颇喜爱的一间小店,店主是名独立设计师,常有媲美大牌的独特设计。那家店的衣服似为青蕙量身设计,她走几步便有收获:“康卓群霸占了你这么久,今天你要给足我八小时。”
“你们都一样霸道。”辛霓取下一件宝蓝一字肩毛衣,“说来也怪,我被人叫了一辈子大小姐,但身边紧要的人,都比我霸道,都需要我去逢迎。”
说到这里,辛霓认了真:“青蕙,我真有些闹不明白了。”
青蕙在镜子前比着条珍珠灰长裙,她显然早辛霓一步思考过这个问题,答起来不假思索:“因为你有一种专门吸引‘掌控者’的特质。”
旁边理着平头,做中性穿着的女设计师低头一笑。
“什么意思?”辛霓一头雾水。
“这和你从小被长期控制的经历有关,”青蕙将裙子递给设计师,走到男装部,“我没办法再对你深入解释了。这里面有一些心理学层面的东西,我也无法精准说明。”
辛霓放回衣服,跟随青蕙的步伐去了男装部,青蕙很快选好了衬衣:“这两款,给我分别包一件41号的。”
这时,辛霓注意到青蕙下意识在看一条暗蓝色的领带上,那并不是高衍用得着的东西。很快,她的手指指向架子上的一双鞋:“这个要一双40码的。”
继而她又分门别类地买了外套和裤子,无一例外,都是适合大男孩的学院风。
“这些全都带回英国?”
“没办法,你知道的,高衍根本不懂穿衣服。你不给康卓群挑些什么?”
“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他的SIZE。”
青蕙抬腕看时间:“一会儿去哪里吃午餐?”
“你定就好。”
“那就在这条街随意选一家吧。”
青蕙说是随意,出了店门,却带着辛霓沿七弯八绕的白马尾街走足一公里。最后,她指着一家门脸全是黑色的,名为“入巷”的餐厅:“不如这家?”
辛霓联想到“豪斯”酒吧,莫名不喜:“这家的装潢好压抑,还是不要去了。”
青蕙扑哧一笑:“我倒是觉得很有创意,让人有探险欲呢。”
青蕙拉开厚重的大门,先一步进到厅内,大厅很狭窄,从顶棚到地面都是一派肃穆的黑色,顶棚只亮着几盏射灯,整体氛围大有赶客之意。
辛霓正要开口,青蕙却叫来侍者,指着东南方的和风障子门:“这门是去哪里的?”
“穿过这道门可以去后院,上二楼包间。”
“别有洞天。阿霓,我们去看看。”青蕙不由分说地挽住辛霓,朝门后走去。侍者帮她们拉开门,一片葳蕤的日式庭院出现在她们眼前,庭院算不得太大,但山水石组均有,层次颇为丰富。
她们眼前一亮,辛霓不解地看向侍者:“都说敞开门做生意,你们为什么要把风光藏起来?”
侍者有几分傲慢:“我们是会员制的私房菜馆,不着重做外客生意。”
她们摘下墨镜、丝巾,跟着侍者穿过游廊往楼梯方向走去,青蕙左右顾盼:“你们这儿也是主打日料?”
“不,我们主打是寿喜锅。当然也有刺身。”
“好特别,”辛霓有些惊奇,“吃寿喜锅的地方为什么建一座这么有禅意的庭院?”
还有那古怪的门脸,一切都透着违和感。
青蕙却笑了:“这家店的大老板应该不止一个人。”
侍者朝青蕙露出一个“正解”的表情,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了楼梯下。暗红的榉木楼梯,上头铺着伊斯法罕地毯,一级级上去,颇有几分陡峭。就在这时,楼梯顶上走下一行人来,为首的两个粗犷男子一边叫骂,一边推搡着对方,他们身后跟着七八个男人,辛霓一眼就看到了最后面的那一位。她的心突然跳动了一下——仿佛在此之前,她的心跳一直是静止的。她眼前有些发黑,站不住地靠在了廊柱上,她竭力让自己镇定,再抬头往那边看去:
真的是他,祁遇川,他们又见面了。猝不及防,她的鼻根连带四肢百骸都酸楚了。
祁遇川也发现了她,前行的脚步顿住,垂眸看着失魂落魄的辛霓。那群人警觉地停下了脚步,杀气腾腾地望着楼梯下的两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