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翳的兽骨天舟四下里兽骨嶙峋,鳞次栉比,巨大骨节如同从舟腹生长出来一般,逆向往上方突刺出去,在一些地方还保留着没有彻底弥合的间隙,隐约可以看到外头灵海怒涛虹色的湍流。
兽骨上面用暗红色兽血涂抹着大片的符篆,符篆形制也如同扭曲着的兽躯,盘旋在一起,交织出来一片防护大阵,稳稳当当把天舟和灵海隔绝开来。
方然四下环视,将这些从未见过的符篆收入眼中,在天机轮盘之前摹画出来。
巫家整个的传承都和常见的修道者传承大不一样,无论是巫翳那一身鬼气森然的兽血纹身,还是驭使巫鬼的手段,亦或者是他们所用的这些符篆的模样,都透着一股子更加苍凉粗犷的感觉。
稍加推演,从这些兽血符篆当中,方然摸索到了一丝和他常用的符篆一脉相承的脉络。
且这些符篆以兽血书就,便带来了一丝这些凶兽生前的力量。
粗粗扫过,能感觉到不下七八种凶兽气息融于天舟之内,每一种的威压都不下于血狞狼。
这些气息被以符篆牵引,彼此交汇,合二为一。
巫翳的这艘天舟,甚至让方然觉得,拥有一种徘徊于死物和活物之间的奇诡气息。
在方然上下打量天舟的时候,其他人也颇显出来些好奇地四下张望。云兮看着一节纵贯过舱室的脊柱大龙,目光微动,低声道:
“这应当是一头雷兽的脊柱……雷兽契合雷霆大道,只在万劫渊里头出没……看这骨节的尺寸,怕是只栖息于万劫渊极深处的成体。巫家竟然能够猎杀到它……”
火尊者敲了敲手边的一截丈长巨角,巨角发出沉闷的硿硿声。
他同样带着惊讶道:“我记得这骨头上头的这种纹路,这是……一角怒雷犀头上的独角?能长这么长,这怒雷犀得起码长了近千年吧?啧啧,发起疯来,天境往下,没谁能治的住这家伙……”
还有一些兽骨一时半会看不出来其生前来历,不过能被拿来搭建这艘天舟,它们生前也必是称霸一方的蛮横存在。
巫翳背着手,轻笑道:“这巫祷骨台是巫家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上头好多骨头连最老的老巫们都已经说不清来历了。雷兽是四百年前巫崇爷爷猎杀的,怒雷犀猎杀的年头近一些,是巫姜爷爷带着人寻了十三年才寻到的。”
她拍了拍身边的一段兽骨,方然看到,这段兽骨似乎才填进去没多少年岁,上头的气息鲜活灵动,却也保留着足够的暴虐和厚重。
“这是阿爹猎杀的,我这次出来,也要猎杀这样的一头大家伙,才算完成了成年祭仪呢。”
火尊者认出来这段兽骨,惊道:“这是空骨电鱼贯穿首尾的一个大骨……也是雷属的凶鱼。巫家这天舟巫祷骨台,全是用雷属的兽骨搭成?”
巫翳点点头,答道:“是呢,是用来祷雷正法的祭仪。巫祭骨台,可引灵海劫雷,荡涤诸邪。”
她转头看向方然。
“劫雷对域外邪魔,颇有些奇效哦。”
方然沉默颔首,巫家是直接传承了上古密仪的古族,上古人魔一战的记忆在外界已变作荒诞不经的传说,可巫家却依旧记载至今。
他们对域外邪魔的戒备从没放松,脚下这天舟巫祷骨台,便是用来针对域外邪魔的一件强横兵器。
火尊者则是颇带着些幽怨,看了看方然。
……
半日之后,天舟巫祷骨台一路疾行,到了遭逢劫难的一座浮陆边缘。
这座浮陆极小,大约只有十余里长,七八里阔,被往来的行商给了一个名字,叫做海平湾,取的是灵海当中风浪暂平往来暂息之意。
灵海当中,这么小小一块浮陆供人歇脚,往来行商经过之时,在上头互通有无,补给的同时也交流商讯。
常年定居在海平湾上头的人勉强有半千之数,还有差不多这个数目的人来了又走,长的停留三五个月,至多一年半载,短的则匆匆逗留几日便继续上路。
这上头的人都没有什么修为,至多有一些武徒境界的所谓修道者出现,但也一辈子仅限于此。既没有可能拿到继续修炼下去的武技道典,也没有可能承受得起修炼所耗费的灵石丹药。
他们往来灵海,在大宗势力夹缝之间倒卖的货物,也不过是一些粗制的武具防具、品级低劣的矿材。若是能得到一颗最下等的丹药,分到的利润就足够他们逍逍遥遥吃上一年。
高来高去,耗灵石丹药如无物,站在一境便望下一境,人、地、天,一步步登临至境,与天夺道,举手投足崩山断海,乃至破碎星辰,这是一群人。
驾着攒了两三代人的破旧天舟小心来往,一碗粗粥就咸菜,为生计奔波劳碌,仰仗着那压榨自己气血所得的些许修为护得货物与自己周全,这是另一群人。
但都是天下人。
隔开极远,方然垂目望去,就已经能够将整个海平湾一览无余。
沿着十余里长的方向耸起矮矮一条山脊,沿着山脊排开一行行至多二层的矮楼,矮楼就地取材,用山石夹杂树木建成,梁平柱正,简单却也颇花心思。
这些矮楼所住之人身份习惯尽皆不同,新旧不一,装饰不一,新楼阁架在旧楼阁外,一重重扩建出来,如同从幼兽逐渐长成,舒展筋骨。
许多板车靠在墙边,有的上头还拉着货箱,被粗麻绳紧实捆着固定住,结绳的手法倒是和荒辰商会所用的颇有些相似。
最靠近浮陆外沿的那些矮楼上,可以看到挂在窗棂外头风干的菜蔬和干肉,还有新浆洗干净的长衣短衫。
有几根长长的晾衣杆上头,挑出来几件小小的褂子,一身从脖颈裹到脚,是给不足岁的孩童穿着所用,护着手脚,免得受风着凉,或是不小心磕伤撞疼。
和褂子挂在一起的多是粗麻衣,可褂子却是织得极细的棉布缝成,在胸口还悉心绣了一个可爱伶俐的老虎头,睁圆了眼睛,好奇地望向前方。
有风吹过,扬起那些风干的菜蔬和肉干,也扬起来晾晒的衣物,那小褂子上头虎头的圆眼睛,就正正和方然的视线对上。
几扇窗子被风吹动,开合撞击在窗沿,发出来空洞的硿硿声,往复不止,直到风停方止,从头到尾都无人理会。
人全死了。
山脊间,矮楼旁,屋舍内,或拉有货物或空置着的板车后,横七竖八倒着一个个或年轻或年迈,或男或女的普通人。
可以猜测出来他们死前的动作。
砍柴、拉绳、推车、卸货、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