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很温文尔雅,听着就像是一位饱读诗书又不远市井的教书先生,在讲完一堂课之后转头看向窗外,见有新芽吐绿,道一声好一片春色久不见。
声音带着对生的喜悦,但似乎这位教书先生又有痼疾缠身,语气里透着一丝怅惘和虚弱。
放在任何一个地方,听到这样的声音,接下来的故事也许都是对坐饮一盏茶,或是相伴踏一段青。
最不济也是对望一揖,同叹好一片春和景明。
但这里不是书香墨韵的书斋,而是已经封镇万年的小须弥山山底。
眼中不是满堂莘莘学子,而是面色惨淡、嘴角沾染鲜血的九位禅宗大德。
“窗”外不是新绿满眼,而是正沉浮明灭的洪范九畴大局、以及由佛家七宝和诸般道材所织就的封镇大阵。
说话的人不是儒雅随和、见风骨不见傲慢的教书先生,而是着纯黑龙胄、长发披散、削瘦而邪异的魔化龙皇。
浮屠佛国破碎成了片片金屑,纷纷扬扬散落。
九位禅宗高僧在这样的反噬之下,或连退数步勉强站定,或直接委顿下去,踉踉跄跄,随时都要跌倒。
他们动用全力镇压魔化龙皇先前一时骤起的魔念,但天境大德修为何等高深,本不至于落得如此被动。
只是在方然阵成的瞬间,他们缓缓收束精纯佛息之时,魔化龙皇突然出手,在一个妙到巅毫的时机,以一种妙到巅毫的手段,轰击在了这尚不完整的八层浮屠塔最为脆弱的节点上。
气力不济的关头又被人以如此的霸道方式轰击,连锲一体的九位高僧便同时受到了相当于彼此全力轰杀的攻势。
这相当于是他们运足了全力,最终轰在了自己的身上。
若此地入阵的高僧再多三位,那么这种烈度的反震,便足够将他们尽数弑杀。
空念大师一手立掌维持佛礼,一手按住胸口镇压伤势,艰难道:“竟是如此精纯的佛家手段……”
魔化龙皇敖烬温和道:“空念大师讲经,顽石尚可悟道点头。先代比你修为高深数倍的和尚讲经我都听过,若是还不通佛家手段,慧根也委实太差了一些。”
“先代?原来你早已经苏醒了……”
“苏醒?”敖烬笑笑,“也不是苏醒。大梦一场,总会有时候半梦半醒。浑浑噩噩的时候听两句经,梦里想一想罢了。”
空果大师叹道:“梦中悟道……敖烬施主竟是已经到了这一境了吗?”
敖烬有些意外:“我以为敖烬之名已不传……”
他看了一眼方然,这一眼就是最为平淡的一眼,可是方然却感觉到整个人都被绝对无法抗衡的存在所盯住,三百六十脉内剑意骤然沸腾!
这不是他可敌之敌!
幸而敖烬看过这一眼之后,便移开了目光,轻声问空果大师道:“小须弥山已经没有大梦禅了?”
空果大师面露戚然之色:“明澄祖师之后,大梦禅已失传。”
“这样啊……”敖烬微微仰头,看他表情,像是在回忆着上古峥嵘岁月里头,那些动辄横跨星河孤掌镇星辰的大能,“人间传承竟已没落至此。”
“所以你入魔道?”方然沉声问。
敖烬感兴趣地再度看过来,那种被攫住心脏的恐怖威势再度笼罩方然。
“六步,颇有古意的六步,但是依旧太弱。你不曾踏入八步,不知道大道何其无情。”敖烬看向一位苦行僧,“对吧,我记得你的法号是玄和?”
苦行僧玄和是九位大师当中修为最高之人,在刚才的反噬当中受到的伤害也最小。
玄和合十道:“和尚但行脚下路。”
敖烬失笑道:“哈,在后山无明崖枯坐三千年,这可不是在行脚下路。你不敢入世,是在怕什么?”
玄和满是皱纹的面色不改,保持着双掌合起的姿势,郑重地颂一声佛号至一半,正要回答。
敖烬挥了挥手,看似意兴阑珊。
“颂佛不颂己,你还不是佛。我以为三千年够你想明白,现在看来,你还是没到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方然目光微动。
这是一个极其小的动作,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可敖烬却再度看了过来。
第三眼,方然剑意奔涌化阵,镇压己身,顶住了敖烬这一眼当中所包含的威势。
敖烬极难察觉地点了点头,道:“看来你比这些和尚看得还要远些。”
方然再度问了一遍:“为何入魔道?”
敖烬负手而立,明明身在阵中,却显得极其放松。
“我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方然摇了摇头:“人族抵御域外邪魔,为的可不是取他山石攻玉。”
敖烬道:“自然不是。域外邪魔不过是想取人间山石攻魔界玉。”
“你想说,你是反其道行之?”
“也不尽然……你到了我的境界,自然会懂。”
方然冷笑:“但看样子,你似乎并不打算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安安生生修到如你这般的境界。”
敖烬目光深邃如深海,赞许地点头:“我的确没有想到,会有人把龙宫送到我面前。更没有想到,我当初最寄以厚望的幼子,竟然由死向生。”
龙族战疯子,此世最后一条真龙末裔,敖武。
白龙从方然身后浮起,盘龙如云。
但是敖武看向敖烬的目光,却是带着十足的戒备、乃至敌意。
敖烬向敖武伸出手去招了招,看那样子就像是教书先生在招回顽劣的学生,让他回书斋好好听课。
方然心念起,环绕着石洞之内的洪范九畴大阵轰然升腾,化阵引动小须弥山万年沉积下来的佛力,一把巨剑从洞顶凝成,冲着敖烬斩落。
敖烬手抬起到半空,巨剑落下。
然而这以帝墟大局投影和禅宗佛念一起凝成的剑意,也不过使得他抬起的手滞了滞。
剑意撞击在他纯黑色的龙胄之上,轰然破碎成了点点光屑。
光屑迸溅,呼啸着向四方掠去,有的甚至刺破了近处高僧身上的僧袍。
这僧袍常伴大德,早已经在佛息的熏陶之下,有了灵宝的雏形,便是硬抗寻常修道者出手都不在话下,此刻竟是连弹射而出的剑屑都难以抵御。
敖烬的手继续往上抬,但他的动作却是生涩了几分。
玄和和尚颂完刚才后半个佛号,一掌抬起,向着敖烬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