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毓秀第一次见到婆婆,老人家握着她的手久久未放开。
一个劲儿问魏崇风的近况。她这才想到,魏崇风或是许久都未回过老家了。她那时才知道害怕,怕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婆婆住在一栋很老的房子里,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的,倒也清静。
不过很快就没有清静日子了,街上卖报的人日日在喊哪里开战了,又牺牲了多少战士。为了不让婆婆担心,钟毓秀不敢买报纸,她有时会在街上看。看过便丢掉。
好在魏崇风的信倒是不断,一直说虽是战火连天,但自己的部队还未参与到前线。
钟毓秀给婆婆读信,把那些容易引起忧虑的句子都略过,只是报喜。
直到她听魏崇风说,要去支援南京,她终于坐不住,一定要见丈夫一面。
她守在上海到南京必经的路上,拦住了魏崇风的二四九旅的车子。她明知道魏崇风会对她发脾气,可她不后悔。
“你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敌军已经打到这里来了?”魏崇风第一次冲她大吼。
“我知道”钟毓秀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可我想见你。这场仗不知道要打多久,我怕自己记不得你的模样,我就是想见见你。”
他们还来不及拥抱,敌军的飞机从上空经过,魏崇风立刻压着她,趴在地上。炸弹就落在他们不远处,野草瞬间烧了起来。
那是钟毓秀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面对战争,面对生死,她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她的丈夫可能会死。
可是战争一触即发,魏崇风冲到旅长跟前,敬礼请罪:“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罚,请求派兵护我太太离开!”
他们来不及告别,钟毓秀就被两个兵掩护着撤离,趁着路还没封,她必须离开。
火光冲天,远处都是枪炮震耳的声音。她一步三回头,终于还是忍不住奔回去,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魏崇风。
“你一定要活着活着……”
这是她唯一的期望。哪怕断胳膊、断腿,没关系,只要活着就好。
“带她走!”
魏崇风对那两个兵下完命令,就往阵前冲出去,可钟毓秀还是在他冲进那连天战火里之前,回了头。
究竟是谁眼睛中有泪呢,为什么她竟看到魏崇风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那是他们此生最后的凝望。
那年的四川居然下了雪,可不知怎的,钟毓秀竟能在那清新的冬雪气息里闻见战火的硝烟。
南京保卫战实际上只打了三天。
仅仅三天,她在街上听到人们喊南京城沦陷了,即刻瘫软在了地上。
可是她仍旧没哭出来因为没接到魏崇风的死讯,她就不信。
从那之后,她带着婆婆。
随着大家一起逃亡。渐渐地,她似乎再也没有可能得到魏崇风的消息。
辗转多年。
钟毓秀和婆婆都有着同样的心愿,就是回到重庆。她们相信,若是有天魏崇风回来,一定会回家的。所以最终,她和婆婆还是回了重庆老家。
回到老家的第一晚,钟毓秀做了个梦。梦里面魏崇风还活着,可是已经和他人结婚生子,过起了幸福的日子。
她捂着胸口从梦中醒来,终于号啕大哭。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哭,竟是因为在梦中看到魏崇风还活着。
第二天,她上街买馒头,远远地,似乎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拼命追,拉住面前一瘸一拐的男人,认出他是以前魏崇风部上的士兵。
士兵也认出了她,时隔多年,一个七尺的男儿居然即刻眼含热泪颤抖地叫了声:“夫人……”
“他呢?”
其实钟毓秀心中早已清楚,可她还是想问,直到她听见对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就在她与魏崇风相见的两日后,魏崇风牺牲了。
那时已是1944年,魏崇风在她心中又多活了七年,她又多过了七年心有所依的日子。
她知足了。
可她还是在街上,哭得像个没了家的孩子。
那时婆婆已经重病卧床,知道魏崇风的死讯后,整个人像是没了念想一般撕心裂肺地哭。
钟毓秀怕她这样哭坏身子,一个劲儿抚着她的背:“您还有我啊,还有我啊…··…”
“毓秀啊,苦了你了。你还年轻,难不成要守这一辈子的寡吗?”婆婆往外推她,“走吧,走吧,别再管我这个老婆子,快去给自己找条活路吧。”
“我不走。”钟毓秀直直地跪在地上。“魏崇风说他此生不负我,他做到了,我也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