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最早知道这件事的人,他在那个阴雨天的午后将一箱泡面送到了月亮堂。
北越非要跟去,他只好应允。
北越到现在都记得那个潮湿的月亮堂。
它像是被洪水淹过一般,墙壁上有霉点,屋子里水汽浓重,发霉的木制品正在腐烂……
孩子们的脸上,写着饥饿和好奇。
红衣服女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衬衫,蹲在地上哄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那个孩子只有一只手臂。
她抬起头的时候,杏仁一样的眼睛里闪着刺目的光芒,警惕得像一只小兽。
“谢谢。”她的每一句谢谢都很倔强,像是被逼无奈。
父亲找来热水瓶,给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泡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余真呢?”
女孩儿转过头来,像是守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死咬住嘴唇:“他不在。”
尽管只有十岁,但她从电视上知道SARS的传染性很强,也知道余真病得很严重。
她每天将食物放在小屋子的门边,不让月亮堂所有的孩子靠近小屋子。
她今年十岁,已经是除了余真之外能管事的二把手,但她毕竟只是个孩子。
孤儿院的事还是引起了政府的重视,一群戴着口罩的人涌进这个院子,给孩子们量体温。
她就站在北越旁边,忽然在他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恶狠狠地说:“是你打的报告吧,我要是被隔离了,你也得陪我去。”
北越被她一瞪,忘了疼,只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跟她许一个诺。
结果余真被医院的人带走,而他们集体没事儿,只是这孤儿院不能用了,连日的阴雨令屋顶的瓦片坍塌,月亮堂成了危房。
她不肯让余真走,大哭着跟医生抗衡,说是余真要走她便也得一块走,誓死不要分离。
病得有些羸弱的少年朝她挥了挥手,不许她靠近,怕把病毒传染给她。
然后他做了一连串的手语,配合着含糊不清的话。
她平静下来含着眼泪说:“好,我听你的。”
北越不知道余真说了些什么,他只是第一次知道,这姑娘,叫陈雨林。
而那个场面震撼了年幼的北越,他在很多年以后回味这一幕觉得那才叫生死相随。
尽管,主角是两个年幼的孩子,观众是更年幼的他。
新的月亮堂建成之前,一些孩子被几个好心人领回家暂时收养,剩下的几个就待在政府空荡荡的楼里。
而他的父亲,将陈雨林接回了家。
北越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孤儿院里没被领养走的健全的孩子并不多,而她,却在每次进行领养程序时装病。
在余真被领养之后,她本来也和一户家庭预备签订领养协议,却在余真发病被送回后死也不肯再离开。
陈雨林不太爱说话,对待北越父母客套礼貌,也算懂事,可对北越却总是横眉竖眼。
北越觉得委屈,却对陈雨林言听计从。
北越比她大一岁,但北越上学晚,他们仍是同级。
那日放学,陈雨林在后头逼着他,他没法儿,噔噔噔地跑上医院的扶梯,推开主治医生的门。
对方抬起头问他:“小北越你有事吗?”
他将余真没有得非典的好消息告诉了陈雨林,她一扫眼中的阴霾,笑靥如花,拍着他的肩膀说:“姐姐请你吃刨冰吧。”
她喜欢往大了喊。
当然,是先抢了他的零花钱,然后,再请他吃刨冰。
可天知道,北越还是开心得要命。
因为他喜欢看陈雨林笑,她一笑就像千年雪山被融化,山顶射出一束阳光。
那天晚上,陈雨林小心翼翼地敲着他房间的门。
北越一打开看到满脸是泪的她,慌了手脚,想要开口叫爸妈,她却说:“没事,我没事,我就是做了个噩梦。”
窗外电闪雷鸣,她窝在他的床边。说:“我梦见余真不见了,他走了。”
北越安慰她说:“没事呀,医生说了,他没有得非典,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只是重感冒而已嘛。”
她半晌没说话,窗外划过一道闪电,少年打了个寒战,却伸出小小的手掌摸摸她的脑袋,做出一副男子汉的样子来。
这个时候,他听到陈雨林说:“你给我说个童话吧,余真小时候常常给我说的,不过后来他不会说话了。”
北越绞尽脑汁却想不起一个童话,只好瞎编。
他说:“从前有个姑娘叫小红帽,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有一天,王子举办了一场舞会,灰姑娘在十二点钟声前逃跑了,落下了一只水晶鞋。王子满城搜索,说只要谁能穿上这双鞋,就可以成为王妃。小红帽进了皇宫成为了王妃,可王子并不爱她。小红帽夜夜唱悲歌,哭哑了嗓子,王子却不知道。他难得走进了她的宫殿,要她为他唱一首歌,可小红帽哪里还唱得出来,王子气得离去…”
他还没想好结局,却看到陈雨林趴在他的床头睡着了。
像是一个童话的结尾,他自己跟自己说:然后,小红帽累了,她沉沉地睡去,躺在一个水晶棺里,有呼吸,但再没有醒来。
一个融合了许多个故事的乱七八糟的童话,他觉得很滑稽。
一个闪电再次划过,陈雨林的脸在黑暗之中乍现,北越忽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童话。
他离她,那么近。
陈雨林的噩梦像是一个预示。
在新的孤儿院建好之后,他们得到了一直被隔离的余真的消息。
他的主治大夫,因自己的孩子早逝,想要领养这个聪慧而懂事的孩子。
并且,要带他离开这个城市。
因为余真的病是可以治愈的,而这里的医疗条件并不足以支撑他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