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黑虎山并不高,翻过两座山头,距离嵩山就又近了百里,他走得有些摇晃,却并不停步。
胸口剧烈的疼痛,他分不清楚是因为伤势或是单纯的痛苦,过往所做的种种决定,杀过的人布过的局不停的在脑中盘旋,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其中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而如此决断……但在清楚记忆的同时,沈郎魂看着柳眼的那种眼神、阿谁满身的鲜血、玉团儿的哭声,还有柳眼口口声声的那句“让我死吧!我再被你救下去,你还没有疯,我就先疯了!”——那种眼神和鲜血历历在目,那种声音声声在耳。
“啊……”他呵出了一口气,胸口疼痛窒闷得无法解脱,那些凄厉的声音不住的在耳边回响,他快要稳不住自己的灵魂……快要守不住自己的决断……如果救柳眼是错的,如果弥补当年错误的方法只是听任柳眼去死,如果希望柳眼变回从前那样的想法是一种恶毒的妄想,那他为了什么抛弃好云山的大局?为了什么要负担全江湖的仇恨和怨毒?他为何不在青山崖上直接杀了他,或者只需听任他从青山崖上跳下去……
还有……他就不需将阿谁掷出去……
“咳咳……”
在将阿谁掷出去的时候,他明白他已付出了一切,而换来的并不是他计划中的救赎,只是众叛亲离。
“这位公子……”
唐俪辞停步,静静地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的山林里有位女子站在影影绰绰的树丛之后,一眼看去便可见衣衫褴褛,但她个子高挑,身材婀娜,全身充满着一种细腻的古铜色,与白皙清秀的江南女子不同,别有一种野性的味道。“这位公子,可否……送我一件衣裳?”那女子的声音也是略带沙哑,富有磁性,像煞床底之前的低语梦呓。
唐俪辞抖起外衫,那一件白袍张得很开,轻轻飘落的时候正搭在女子肩头,那女子一怔,穿好衣裳从树丛后走了出来。
她果然很高挑,丰胸细腰,有一双很长的腿,五官轮廓很深,略有些不似中原人的样子,但长得很美,充满了不同寻常的风情。这世上若有一百个男子见到她,只怕会有九十九个扑在她身上,而剩下的一个不是年老多病四肢残疾,就是犹如唐俪辞这样的怪人。
他看着这名来历不明的女子,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若是平时,他或许会对她笑上一笑,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任何造作的心情。
他甚至不想多看她一眼,也不想和她多说一句话。
但他却知道这女子是谁,她就是鲍豹欲得之而后快的那个尤物,那个叫做洛玟的女人。
她果然是个罕见的尤物。
但他平生见的尤物多了,洛玟虽然很美,却也不过是众多尤物之一。
“谢谢你这件衣服。”那长腿细腰的尤物脸上充满了惊恐之色,和她姣好的身材和容貌全然不合,“我……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感激……”
唐俪辞看了她一眼,便如没有瞧见一样,径直走了过去。
“等……等一下,你是……你是……”那个女人追了过来,“唐?Lazarus吗?天啊!Lazarus?”
唐俪辞充耳不闻,就当Lazarus这个名字与他毫无瓜葛,根本不曾相识。
身后的女人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失声道,“Lazarus,我是洛玟啊!你不记得了吗?我是瑟琳的好朋友,……”“我有没有说过——”唐俪辞任她拽着,突然柔声道,“我很讨厌外国名的女人?”瑟琳的好朋友?瑟琳的好朋友和她过往的情人一样多,他从不管她的私事,怎会记得她有哪些朋友?
洛玟一呆,唐俪辞回过头来冷冷的看着她,那目光阴冷得便如一条蛇,“不放手的话,我就撕了你的衣服,把你丢进比这里偏僻十倍的荒山野岭。”
洛玟情不自禁的放了手,退后一步,突然尖叫一声,仍然拽住了他的衣袖,“Lazarus!不不,你不能丢下我不管!你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你不知道瑟琳出了什么事!我和她调查你失踪的前后,跑进你们消失的那个着火的现场,然后就从过火的地方摔下来了!两年了!整整两年了!你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被人卖给强盗,又被人抢到这里,我……我实在活不下去了!Lazarus,Lazarus,救救我!救救我!我想回家!我要回家!你带我走!你带我走啊!”她整个人挂在唐俪辞身上,“上帝是看到我的,佛祖也是看到我的,我每天都在祈祷,终于让我遇到了你,这是天意,你一定会救我!一定要救我!”
“咳……咳咳……”唐俪辞被她一阵摇晃,低咳了几声,“你和瑟琳——到这里两年了?”听到这句话,他的确有些意外,没有想到那晚造成的后果,竟然连累到自己之外的其他人,难道那个界门一直都在?
“两年了……这两年我都以为自己在做噩梦,如果不是瑟琳太爱你——她太想你太不相信你会死,我们根本不会到这种地方来。”洛玟死死拽着唐俪辞,“她太爱你了!她太想找到你,你不能想象像她那样的女人能找到那个着火的地方,她甚至能判断你根本没有死,她去给现场所有的遗留物做检测,她发了疯一样到处悬赏找你……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们,她那样爱你,我们为你付出这么多,你怎么能丢下我就走?你怎么能装作不认识我?天啊——上帝啊——”他以为自己不会受到震动,却是微微颤了一下,这种女人的哭叫,撕心裂肺的呐喊……无论这是个怎样肤浅的女人,那声音里的痛苦却是那么真实。
那么能令他深深记忆起自己初到这里的那段日子,记忆起方周是怎样死的,记忆起自己曾经是如何的渴望拥有金钱和力量,却又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他看了洛玟一眼,洛玟长长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他的肌肤,“救救我,带我走吧,我感激你——我会当你是我的神,我做你的女仆,我做你的猫你的狗……救救我……”
“洛玟……”他终于微微暗哑的开了声,“站起来。”
洛玟立刻站了起来,比驯服的狗还听话。
他轻轻摸了摸她那一头乱发,那曾是一头令世界上绝大多数男人怜爱的蜜色卷发,现在只是一把乱麻,“别哭了,我救你,送你回家。”洛玟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看得很清楚,原来人能哭得这么真实,这么毫无目的,“瑟琳呢?”
“她还在寨里……她被关在狗屋里,因为她不肯和那头野兽上床……”洛玟全身在发抖,“你会去救她的是吧?你会去救她的,她是那么爱你,她爱你爱得都要疯了……”
“会。”他再度揉了揉她的乱发,“别哭,别怕。”
“Lazarus……”洛玟哭出声来,“对不起,我以前以为你是很冷酷的人,我以为你从来不管别人死活,瑟琳死心塌地的爱你,我还劝她忘记你……我对她说你是个妖怪……”她揪着唐俪辞的衣袖,“我不知道你这么温柔……”
温柔?
他笑了笑,温柔……如此容易……抚摸一个女人的头,说一些她想听的话……就像他刚才做了一回救世主,举手之劳就能让一个镇的百姓对他感恩戴德。
但为何这一次感激与感恩再不能给他满足感……他已逐渐开始明白,自己渴望得最热切的东西,能支持他不倒的东西,并不是作为一个垂手就能听到赞美诗的神。
神……充满争议,全能而孤独,无人理解。
即使拥有再多的膜拜又如何?他要一个女人真心实意的为他去死,当她当真为他去死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喜,只觉得……整个灵魂……恐惧得瑟瑟发抖。
“别哭。”他再次柔声说,与他方才的冷漠判若两人,“别哭。”
洛玟放声大哭,匍匐在地上,他站在那里,一下一下慢慢抚摸着她的头,他现在是洛玟的神。
过了好一会儿,洛玟慢慢收起了眼泪,哽咽道,“瑟琳在后山的石窟里,我们快去救她。”他习惯的微微一笑,放开了抚摸她的头的手,“不要叫我Lazarus,叫我唐俪辞。”
“俪辞?”洛玟愕然,“这是你的名字吗?”
“是。”他柔声道,“我讨厌外国名。”
洛玟眨了眨眼睛,迷惑不解的看着他,他讨厌外国名,但他一直和瑟琳在一起,难道他从来没有对瑟琳说过不喜欢她的名字?如果他有说过,瑟琳一定会马上改的。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惊呼起来,“你受伤了!怎么会这样?痛不痛?”
唐俪辞解下外衣之后,透过那层中衣,看得出后肩和手臂都缠有纱布,纱布上血迹殷然。他又对她微微一笑,“不痛。”
怎么会不痛呢?洛玟畏惧的看着他身上的纱布,“受了伤,你还能救瑟琳吗?”
“能。”他柔声道,习惯性的再度微笑。洛玟看着他的目光越发敬畏和小心,他以前很喜欢这种目光,现在只觉得很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