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饭倒也罢了,对吃,唐俪辞并不如何讲究,瑟琳更是只吃蔬菜,肉食一概不吃;但如何使洗完的衣裳灿然如新,真是一门让人煞费苦心的学问。遇上阴雨天气,衣裳便是不干,阿谁只得将那铁锅洗净,倒扣在炭火之上,再把衣服贴在锅底烘干。有时绣线掉了,或是染了色泽,她便不睡,一夜一夜思索着如何补救。玉团儿有次将瑟琳的一件裙子藏了起来,不让阿谁熬夜去补,第二天一早,瑟琳看见那皱成一团的裙子,一句话没说直接扔进了炭火的余烬之中,她倒是压根没发现裙子绣线开了几条。玉团儿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断定这琳姑娘是个怪人,从此不敢再藏衣服。
洗好的衣裳挂了起来,阿谁细心的折去衣裳四周的树枝,以免蹭脏了衣服。锅中烤熟的锅贴散发出略略烤焦的香气,玉团儿给两位车夫分了锅贴,又给马车里的人送去了几块,那门帘也是一揭即合,仿佛连外面都不愿多看一眼。
她围着唐俪辞的马车转了一圈,心中很想对着马车踹上一脚,让这马车撞到树上去,看那“琳姑娘”是什么姿态,但唐俪辞也坐在车里,她又不敢。转了一圈之后,她突然瞧见马车下的杂草之中,有几颗珍珠。
弯腰拾起一颗,茫然看了半天,在这大山之中,总不可能生出珍珠来。阿谁见她拾起一物,竟忘了回来吃饭,便呼唤了一声。玉团儿迷惑的把珍珠摊在手心,“这是唐公子的么?”
阿谁和柳眼都是微微一震,柳眼拿起珍珠瞧了瞧,那珍珠中间有孔,乃是一串珠串上拆散的,“应该是,怎么了?”玉团儿茫然问,“唐公子为什么要把珍珠扔在地上?”阿谁和柳眼又都是微微一颤,阿谁轻声道,“这东西……你拾起来了,莫让唐公子看见。”玉团儿越发莫名其妙,听话去把地上的珍珠都捡了回来,突的看见山石那边有只毛绒绒的小猫露了个头,煞是可爱,心里一乐,便追着猫去了。
阿谁和柳眼默默相对,柳眼转动着已经烤熟的兔肉,过了好一会儿,阿谁低声道,“他的伤……还没好?”柳眼不看她,就怔怔的看着兔肉,“好了吧,就快好了。”她便不问了,静静坐在一旁。
又过了一会儿,柳眼又道,“他只是有点……”他迟疑了一阵,不太确定的道,“有点……”
她等着他说,又好像只是默默地听,一点也不想知道似的。
“有时候好像有点……”柳眼喃喃的道,“他的眼神有点……”他说不出那种感受,为何会总是留在唐俪辞的马车里,便是因为不安。即使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件件都按部就班,他仍感到深深的不安。
“乱……”她轻轻吐出一个字,便又沉默不语。
柳眼苦笑,面对阿谁,心里有千句万句,奈何看着她,尚未说出口她便像都已了然了一样,让他一句也说不出口。
“是我的错。”她轻声道,“那是我的错……”
柳眼哑然,眼见她站了起来,将那烤好的兔肉撕了一盘,送到那边马车里去。
马车里照旧接了,里面没半点声音,她退了回来,自己随意吃了两口,便一点一点撕着锅贴喂凤凤。柳眼怔怔的看着她,她的姿态仍是那么顺从,望着凤凤的眼神仍是那么温柔,安静得仿若没有半分心事一般。
她说是她的错。
她是错在没有早早接受唐俪辞的求爱和折磨、或是在唐俪辞将她掷出去的那一晚没能化身成一张板凳、或是没有从一开始就声称可以心甘情愿的为他去死呢?
她说是她的错。
说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变成一个表面完好内里却已崩坏的精美瓷器,都是她的错。
“也许……是我的错。”柳眼低声道。
但并没有人听他说话。
他茫然极了,为什么他们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只是想自己选择自己所能选择的,就已经把他逼到了这样的境地?
莽莽林海,黄昏逐渐降临,光线慢慢暗淡,篝火在浓黑的树影中摇曳,挣扎着微弱的光和温暖。铁锅中的锅贴还有不少,柳眼和阿谁却都没心情去吃。
因为玉团儿追着那只毛绒绒的小猫往林间而去,已然去了很久了。她不可能不回来吃饭,但她便是没有回来。
就如一转身便被这树林吞没了一般。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阿谁的脸色越来越忧虑,柳眼站起身来,“我去找人。”阿谁摇了摇头,“你的腿走路不便,在这山林中更不容易,我去。”她将怀里的凤凤递给柳眼,“放心,我不会走太远,左近找不到我就马上回来。”言下她站了起来,招呼了两位马车车夫,从锅下取了一支烧去一半的短木,三人一起往山林中走去。
柳眼看着她的背影,黯然伤神,她总是独自一人。
无论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或是在人群之中,她总是独自一人面对一切,仿佛从不需向谁求助。
唐俪辞的马车就在一旁,他们却都不曾想过向他求助。
三人披荆斩棘深入林间的声音慢慢远去,那微弱的火光也慢慢隐没。声音唐俪辞一定是听见了,然而他始终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树林中又安静了下来,柳眼抱着凤凤倾听着林中的声音,越是安静他越是不安,凤凤吃饱了睡够了,也精神了起来,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柳眼,看着看着突然开始大哭起来,“啊啊啊啊,娘娘娘娘……呀呀呀呀呀……”
小婴孩拼命挣扎,柳眼心烦意乱兼之手忙脚乱,凤凤越发大哭,双手挥舞,“娘娘娘娘……呀呀呀呀……”
“怎么了?”唐俪辞的马车中终于传出了声音,有人用柔美动听的嗓音问,“孩子饿了吗?”
柳眼瞪了唐俪辞的马车一会儿,突然大步走了过去,猛地拉开马车的门帘,冷冷的道,“孩子找不到娘,哭了。”
马车内唐俪辞依然怀抱着瑟琳,瑟琳长发蓬松,体态柔软的倚在唐俪辞怀里,两人都是一副慵卧云端的姿态。柳眼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本来对这二人心中还怀着些说不出的不忍心——不忍心眼看着这对总是活在世人顶端的朋友受苦,不忍心眼看这两个无论怎么狼狈都不肯放下姿态的人的那点骄傲在现实中跌得粉碎——但玉团儿和阿谁不见了,凤凤嚎啕大哭,他委实再没有心情来怜惜或“不忍”,把凤凤往瑟琳手里一塞,他对唐俪辞道,“你听见没有?”
唐俪辞浅浅一笑,抬起头来,“听见什么?”
“这四周的树林,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什么声音,小丫头进去了、阿谁和车夫也进去了……”柳眼一字一字的道,“谁也没有出来。”
唐俪辞柔声道,“你是在说,这林子里……有鬼么?”柳眼摇了摇头,脸色沉重,“阿俪,我不爱开玩笑,这树林里必定有什么古怪,你必须去看看。”唐俪辞看着他,居然并没有反驳,也没有冷笑,“嗯。”柳眼一呆,只见他从马车上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一步一步下车,轻轻弹了弹衣袖,“她们往哪里去了?”
柳眼指了指阿谁方才离去的方向,看着唐俪辞转身而去,耳边仍停留着他方才那声“嗯”——唐俪辞智计百变,狠毒诡诈,几时曾经这样温顺听话过?何况是听他这个平生最没有主意的人的话?他情不自禁的毛骨悚然——阿俪……阿俪他是怎么了?
眼看着隐没林中的是熟悉的人影,山风吹过,衣袂俱飘,但看在柳眼眼中的赫然不过一具空壳,飘飘荡荡,里面……什么都没有。
“阿俪!”他蓦地站了起来,“回来!”
夜风寒冷,吹拂而过的时候令人忘却正是初夏,瑟琳手足无措的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而他独对一堆篝火,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