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消弭不了自己的,能以他的死,为唐俪辞消弭少许恶名,也是好的。
正在此时,飘零眉苑发出隆隆巨响,中心一处岩层崩塌,火焰冲天而起,凌空弥散。众人身上脸上都感觉到了极度的热意,随着声势惊人的烈焰升腾,一道红绫飞过,唐俪辞身随影动,自火中现身,刚刚脱困,就看了千军万马一起向柳眼杀去。
他睁大眼睛,看着傅主梅倒转御梅刀,一刀向柳眼后心砍去。傅主梅脸上的神色,眼里的光就和池云一模一样!中原剑会集邀天之怒,地上行尸走肉随鼓声而动,他们都向着柳眼而去!
柴熙谨身边的红衣女子自怀里托出了一只半带青金半带粉的硕大蛊蛛,那蛊蛛有手掌大小,喷吐着淡金色的毒雾,它身周数不尽的蛛丝纠缠在柴熙谨、柳眼、傅主梅和大识身上,几不可见的蛛丝闪烁着淡彩流光,却是吞人神识的妖魔。
成缊袍持剑撑地,他在音杀之中难以自持,摇摇欲坠。孟轻雷眼里只有柳眼,脸上充满了憎恨之色,几缕蛛丝纠缠住他的剑,他却毫无所觉。
碧落宫哨声响起,铁静等人正在彼此呼和后退,有些人心有不甘,怒目看着柳眼,而绝大多数人听从宛郁月旦的指令,远离战车,堵上双耳,速退!不——
唐俪辞手中金缕曲乍然展开,他尚未想明白这是发生何事,人已经向持蛛的红衣女子扑去,红影如双翼铺开,似垂天之云,带着一身余烬从天而降。
那蛛女刚刚控制了傅主梅,正自欣喜若狂,唐俪辞如鲲鹏坠落,金缕曲一剑当头而下,那金丝长剑一剑砍落她的头颅。蛛女手中蛊蛛还在喷丝,她的人头竟已落地,落地之时,脸上犹带笑意。
大识猛然转身,唐俪辞落地之后,第二剑向蛊蛛斩落。那毒物瞬间被斩为一滩肉泥,但大识的重掌已经拍上了唐俪辞的肩头。
“啪”的一声闷响,唐俪辞往前扑倒,他甚至未能撑住身体,重重摔在了战车上。一头灰发凌乱,与一身余烬纠缠在一起,那灰烬甚至比长发还黑上一些。柳眼陡然睁眼,“阿俪!”
御梅刀自背后砍落,柳眼双手在鼓面一拍,咚的一声天地震动。
傅主梅不为所动——他不用音杀之术,但并非全然不会。但这一声鼓响,让他清醒了几分,瞪大了眼睛,手中刀微微一偏,自柳眼脸侧扫过,顿时半截黑发被刀风所断。
柴熙谨几枚叠瓣重华迎面射来,柳眼随傅主梅那一刀仰身后旋,半边黑发扬起,他右掌在鼓面一拍,这一次拍完之后,五指轻点,敲出了一段旋律。柴熙谨心里戾气勃发,方才那难以忍受的怨恨涌了上来,恨不能将眼前所见之人即刻杀死——这人撕裂他的伤口,凌虐他的心绪,赐予他千万倍的委屈。
这人——这人是柳眼。
是他的师父,教授他音杀技法,告诉他“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不能什么也不做”。
苍凉与恨共存,柴熙谨七情如焚,心绪全乱。柳眼随刀风后旋,离开大鼓,转到了柴熙谨身后。柴熙谨拍出一掌,招架随之而来的傅主梅的刀。御梅刀如影随形而来,却不知道是砍自己,或是砍柳眼。
咽喉处一紧,有物勒住了他的咽喉。
柴熙谨惊觉,一个侧头,才知柳眼那披散的长发飘荡开来,掠过自己身前,柳眼仰后倒旋的时候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勒住了他的咽喉。
柴熙谨简直不能相信,这世上竟有人试图以自己的头发杀人,他正要一手肘把柳眼撞死,大鼓上骤然响起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敲击,旋律如暴风骤雨,他真气一乱,咽喉咯咯作响,竟被柳眼的黑发勒得几乎昏死过去。
傅主梅眼前一会儿见的是柳眼与柴熙谨,一会见的是不成人形的神魔与妖物,一会听的是歌声,一会儿听见的是异物爬行之声。他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茫然无措,方才心口被大识所伤,一口真气没有续上,“当啷”一声,御梅刀失手坠地。
大识只见眼前一阵眼花缭乱,蛛女死、唐俪辞倒地,柴熙谨被柳眼勒住了咽喉,傅主梅长刀坠地,浑然不解究竟发生了何事,呆了一呆,他抓起地上流星锤,往柳眼头上砸去。
虽然不知为何事情急转直下一变再变,但杀柳眼、救柴熙谨势在必行。
唐俪辞伏在大鼓之上,方才是他敲出了一段旋律,镇住了柴熙谨的反击。但他实在无力爬起,眼见傅主梅御梅刀落地,摇摇欲坠,柳眼手勒柴熙谨,危在旦夕,而大识的流星锤往柳眼头上砸去。
局势危如累卵,他伏在鼓面上,无论如何提不起真力,全身冷汗淋漓,一口真气行至丹田便受阻塞,多条经脉行经丹田左近便已受阻,有一大片……一大片异物影响了他内力运转。他如何不清楚,正是因为此物,既影响了内力运转,又影响了血流与经络,他如今受伤迟迟不愈,体质大不如前,正是因为它的存在。
方周的……心。他不曾放弃的……谁也不会死的希望。
是唐俪辞无所不能的证据。
是唐俪辞绝不会输的狂妄。
和虚妄。
灰发委地,唐俪辞半抬起身。大识的流星锤第一下未曾砸中柳眼,柳眼拽着柴熙谨连连后退,柴熙谨肘击柳眼,柳眼紧咬牙关,便是不放手,那长发竟也如此结实,任凭柳眼双手紧拽,便是不断。
而大识的第二下流星锤出手,与此同时,受柳眼音杀所控,对他满怀恨意的众人已经赶到。
嗖的一声,第一支长箭射到,中柳眼身侧三寸。
不行……唐俪辞仍然起不了身,全身的血冷了又热,仿佛早已流尽,又如已尽结冰。他猛一咬唇,手腕一翻,“金缕曲”弹开,往自己腹中插落。一挑一翻,唐俪辞下唇带血,面无表情,金剑破腹挑出一物,血淋淋的落在大鼓之旁。
和蛛女的头颅滚在一处。
丹田真气骤然贯通,经脉崩裂,内力四散,腹部血如泉涌,他以飘红虫绫死缠伤处,头也不回提剑而起,扑向了大识。
他未曾多看地上的异物一眼。
那东西血肉模糊,狰狞可怖,仿佛生着数枚牙齿与骨骼的妖物。
那根本不是方周的心。
而不过是基于方周的心而生出的一枚畸胎瘤。
所谓死而复生,从始至终……都是自欺欺人。
从来没有我请你为我而死,而我再请你为我而活。世事桃花流水。
逝者不可挽留。
生且是生。
死……便是死。
人之生死,与落花与虫,并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