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悦仰首靠在浴桶沿上,一只胳膊搭在额间,目光空望着天花板处,卓远离京第四日上了,应当已经到单城了。
但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也不知道舅舅舅母有没有为难卓远,但以卓远的性子,即便舅舅舅母为难,他也能应付。
只是,想起早前舅舅和舅母同她说得那番话,却不见得舅舅舅母真会愿意答应这门亲事。
舅母同她说起过,平远王府是高门邸户,若是真出了什么窝心事,她连可以投奔和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比不得门当户对的人家,舅舅舅母还能给她做主。
舅母处处都是替她打算的,她亦在想,早前算不算瞒着舅母……
舅母许是会生她的气,也许是会埋怨她不听话。但她同卓远在一处,没有早前想到要在这里嫁人的违和与恐惧。
卓远自己就是个大孩子。
熊一些,却不坏。
他会在平宁山地龙时奋不顾身救她,也会在栩城驿馆时偷偷亲她,她记得蹴鞠草坪上,他们两人一起蹴鞠时,他眼中的笑意,也记得他对每个孩子的上心与善意,还有被孩子们叠罗汉似的压在地上起不来的窘迫境地……
她喜欢这样的卓远。
一个让她觉得真实,稳妥,又有责任感的大熊孩子……
沈悦缓缓阖眸,想起在屋顶时,他同她说起五哥,说起父兄战死,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
卓远也是。
外人看起来的风光霁月,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用热血换来的,可歌可泣。
她希望,永远没有战争。
他就能永远安静得守着阖府的孩子,看着他们健康长大,然后卸去一身铠甲,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翌日,孩子们晨跑的时候,卓新来了京郊别苑。
沈悦意外,“你怎么来了?”
说是要等下一个休沐日的。
卓新别扭道,“我有些想他们了,就来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想来。
沈悦莞尔,“越来越像你六叔了。”
卓新脸红,“谁像他啊!他是终日没个正形的,我才不想他……”
哦,那就是也想卓远了,但死鸭子是一定要嘴硬的。
沈悦佯装不察。
卓新唏嘘。
晨跑结束,孩子们看到卓新来了,一拥而上,“二哥哥!”
“哥!”这是小五叫的,“你怎么来了?”
卓新一本正经道,“六叔离京前叮嘱过我,要看看你们有没有听阿悦的话啊,没谁听话的!”
所有人都齐刷刷得指向小五。
“我……”小五有口难辩,只能环臂生气,“哼!”
沈悦上前抱歉小五,轻声道,“天天很听话,他们逗你玩的。”
孩子们都嘻嘻笑起来。
卓新也跟着笑起来。
小五还是嘟嘴,卓新伸手敲了敲他的头,叹道,“行了!要不要哥抱!”
小五想了想,笑眯眯点头。
卓新从沈悦伸手接过小五。
因为卓新的到来,孩子们忽得活跃了起来,好些日子没见卓远和卓新了,孩子们是真想他们二人了。
“六叔有给你送消息吗?”孩子们参加岑夫子的历史故事课的时候,卓新在偏厅外问起。
沈悦摇头,“没有,不过他早前是说五六日回京。”
眼下,也差不多第五日上了。
卓新叹道,“他也没消息送我这里来,我还以为他会给你送信,所以问一声,奇怪,这次陶伯也没送消息来,唉,那就老老实实等他回来吧,说不定,他被你舅舅给……”
卓新在脖子处比划了一个干掉的姿势。
沈悦无语。
卓新长声叹道,“说不定你舅舅不肯答应,他就赖着不走了,但又觉得很丢脸,所以不好意思送信回来,就一直装死。”
沈悦忍俊不禁,“谁都没你会编。”
卓新遂也跟着笑起来。
六叔和陶伯都不在,府中还有旁的事情,卓新今晨来看过小宝贝们,就又启程回京中,“我隔两日再来。”
沈悦送他到半山腰处的大门口,轻声唤了声,“卓新。”
卓新回头看她。
沈悦笑道,“真长大了。”
卓新轻嗤一声,既而上了马车,马车往山下驶去。
……
马车回京要一个时辰,卓新在马车上打了盹儿。
今日起,心中一直不怎么安宁,所以才会一早就往京郊别苑来,等见到府中的孩子和阿悦都安好,他才放了心。
也不知道心底莫名换乱的感觉从何处来,但六叔和陶伯不在,只要府中的孩子和阿悦都好,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虚惊一场。
卓新靠着马车一角入睡,等马车缓缓停下,他还睡得迷迷糊糊没怎么醒,侍卫先撩起了帘栊。
卓新睁眼,见到的人却是陶伯。
“陶伯?你回来?”卓新忽然醒了,陶伯都回来了,“六叔呢?”
陶伯脸色却有些难看。
卓新心中兀得涌起不好的预感,自今日晨间起,他心里就乱七八糟得一阵心慌,好容易从京郊别苑回来踏实了些,见到陶伯原本当宽心的,却见陶伯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陶伯,我六叔呢?”卓新心里莫名涌起害怕。
陶东洲沉声道,“二公子,王爷回京后直接入宫了,没有回府。让老奴来府中接二公子,一道去宫外。等王爷从宫中,直接和二公子碰面。”
陶东洲言罢,踩着脚蹬上了马车。
卓新愣住,都忘了伸手去扶。
“走吧。”陶东洲吩咐一声,驾车的侍卫照做。
等陶东洲放下帘栊,卓新眼眸微微颤了颤,“陶伯,出什么事了?六叔为什么那么入宫?”
卓新心中是很害怕,仿佛和早上心底的慌乱不谋而合。
陶东洲看了看他,沉声道,“二公子,羌亚对西秦开战了,王爷马上要去边关了……”
卓新整个人僵住。
羌亚?
卓新瞳孔微缩,父亲就是死在同羌亚的一场战争里。
羌亚和西秦开战……
卓新一颗心都似沉入深渊冰窖里,直至掌心处都是冰冷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许久之后,眼眶都微微红了,才又沉声道,“边关什么情况?”
陶东洲不知当欣喜还是旁的,二公子是长大了,这个时候不是慌乱得什么不知晓问,而是控制得住情绪。
陶东洲沉声道,“羌亚这一仗有备而来,羌亚几日就已经入侵边关烧成了,只是没有活口,所以消息一直没有传回来,一直到宕城失守,血流成河,几十万流民无家可归,半数死在羌亚铁骑下……”
“怎么会?”卓新惊呆。怎么会几日前就入侵,但没有消息传回来,是屠城,还是内鬼?
卓新脑海中飞速转动着,但想不清楚的事情太多,却只有一条,六叔要去边关了。
当时,爹也是这样急赴边关的。
卓新鼻尖一红,眼底也一片猩红。
羌亚不似巴尔,巴尔喜欢骚扰周遭诸国,但羌亚从来不会打没有准备之仗,能入侵边关,却让几日朝中都不察觉,羌亚这次不仅有备而来,而且是实在不得。
卓新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
似是也忘了时间。
马车在宫外三条巷子处等了许久,卓新都浑然不觉,脑海中全是边关和战场的事,一会儿是父亲,一会儿是六叔,直至马车上的帘栊被撩起,卓远上了马车,陶伯知晓他们叔侄二人有话要说,径直出了马车外。
卓远淡声道,“去京郊别苑。”
陶东洲应好。
马车往京郊别苑去,卓新一双眼睛红通通得看着卓远,“我爹就是和羌亚打仗时候死的!”
所以他一直怨恨了六叔很久。
“我爹就是和羌亚打仗时候死的!”卓新重复这句话。
光从陶伯口中就能听出这次凶险,要不凶险,陶伯不会一脸煞白,卓新一面重复,一面险些要哭出来。
卓远伸手敲了敲他头顶,温声道,“挺好了,阿新,这场仗不会很快结束,羌亚不会轻易对西秦开战,若是要打,一定是有备而来,而且,背后一定有盟友,这场仗会打很久,会死很多人,我也许也不回来……”
“六叔……”卓新牙根似是都要咬碎。
卓远继续道,“这次不是剿匪,也不是内斗,是保家卫国的事,平远王府的人义不容辞。若是你祖父,你父亲在,他们也会和我一样,及赴边关。”
卓新看着他,眼泪忍不住哗哗落,却说不出话来。
“我已经奏请陛下,册封你为平远王世子,我不在京中的时候,你要好好听陶叔的话。”
“我不要做世子!”卓新喉间哽咽,“我要和你一起去!我爹就是死在羌亚人手里,我……”
卓远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听话,这场仗不是儿戏,也不是比谁意气,府中还有一群孩子要人照顾,我不在,你要照顾好他们。”
“有阿悦和陶伯在……”卓新咬紧下唇。
“阿悦是阿悦,你不同。你是他们的哥哥,你也不在,他们身边什么都没有。”卓远打断,“阿新,只要我在边关一日,平远王府就安稳,但你才是王府的未来,陶叔会一直陪着你,你要学会有自己判断,自己掌控全局,六叔能做到的,你也可以做到。”
卓新已泣不成声。
卓远伸手,像小时候一样,亲近得摸了摸他的头。
卓新觉得自己哭成了傻逼模样。
卓远伸手揽他,有些话不知道再不说,是不是就没有单独再说的机会,“对不起,阿新。当年若不是我,二哥就不会死……”
他和小五也不会成为没有父亲的孩子。
卓新揽紧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到京郊别苑的时候,孩子们才从浅潭游泳回来,听说六叔和二哥回来了,都如撒欢了一般。
“六叔!”
“舅舅!”
身上还穿着泳衣,就往卓远身上碰,也不管浴巾是不是掉落了,反正每个人都上前亲近他。
沈悦意外,上午还在同卓新说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京,下午这个时候就来了京郊别苑,而且,还是和卓新一道来的……
卓新这回当高兴了,总是死鸭子嘴犟的一个,但实则也是最关心卓远的一个,沈悦笑着看了看被孩子们包围的卓远,又笑着看向一侧不远处的卓新。
只是忽然,沈悦的目光微微敛住。
卓新还顶着一双刚哭红过的眼睛,猩红还未褪去,应当是路上一直在哭,仿佛还有些怕看到府中的孩子同卓远相拥的一幕。
也有些不怎么敢看她,将目光避讳了过去。
莫名的,沈悦心中微沉。
不仅目光,脸上笑意也微微敛住。
“好了,都先回去换身衣服吧,我同阿悦有话要说,晚些时候再陪你们一起。”卓远轻声叮嘱。
“啊~六叔/舅舅偏心!”孩子们不满气。
卓远摁不住打趣,“你们日日都能看到阿悦,我许久没见到阿悦了,还不让我同阿悦说说话?”
他很少还会在府中的孩子跟前说这些酸溜溜的话,沈悦见他目光朝她温和看过来。
她嘴角微微牵出一抹笑意。
卓远也温和笑了笑。
两人都没多说旁的话,却似是有默契般短暂噤声。
小六最先笑起来,“那我们先回去吧。”
小六牵起桃桃先回。
在平宁山的时候,小六就见过六叔亲阿悦的,她知晓六叔和阿悦之间的亲近,所以卓远话音刚落,小六第一个听话响应,还牵了桃桃一起。
小五几个虽然也不满,但见桃桃和小六都走了,也索性先回去换衣服。
阿四奈何在心中叹了叹,真是越来越不遮掩了,这才几日不见啊!
葱青和少艾带了孩子们回苑中,卓远才起身上前,“一起去南郊马场骑马吧,一直说骑马,到今日也没骑。”
“好啊。”沈悦佯装不觉。
前几日就将小芝麻从驻军中领了回来,寄养在南郊马场,有专人照顾着,眼下,小芝麻也在别苑里,他扶她先上马,而后自己也跃身上马,和她共骑。
沈悦是没想到,不由攥紧了身前的缰绳。
这是他……第一次同她一起骑马……沈悦脸色微微有些泛红。
卓远从身后伸手,揽紧缰绳的同时,也自然而然从身后揽紧了她,两人坐得很近,他的呼吸仿佛都在她头顶。
马蹄声不快,他的声音在她响起,“这次又没去成提亲,途中又耽误了,天公总是不作美……”
听他说完,沈悦仿佛找到他今日分明心情不好,却强作平和的缘由了。
她还没得及出声,又听卓远道,“打仗了。”
只有这温和平淡的三个字,却让人心底一沉,仿佛坠了一块沉石一般,压得隐隐有些喘不过气了。
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