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宜茹进来报禀陛下至的时候,顾言薇正立在书案前,悬臂拟文。
宗朔待皇后一向不见外,从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他径自解了大氅走进来,稀奇道:“阿薇,这个时辰了,你在写什么?”
顾言薇搁下笔,还没上前行礼,宗朔就摆手免了,几步走到桌案前,但见白宣之上,皇后一笔极流畅的簪花小楷,写着六宫诸人的位分与姓氏等等。
“白天没想好,这会儿才有了主意。”顾言薇并不避忌皇帝,侧身让了让位置,令宗朔看得更清楚些,“倒是陛下,怎么这个点儿突然来了?”
宗朔笑睨了一眼皇后,压低声道:“朕思念阿薇。”
“……陛下!”顾言薇果然红了脸,她抬起头,殿内侍奉的宫娥听闻这话,正试图轻手轻脚地退出去。顾言薇忙轻咳一声,止住大家动作,对宜茹道:“去给陛下倒碗润肺的梨汤来。”
宗朔牵了顾言薇的手,给她认真揉了两下腕子,“到底在做什么?晚上写字最坏眼睛。朕过去读书时都不敢在晚上用功,你倒好,净会作践自己身子。”
顾言薇用左手揭起那层纸,递给皇帝,解释说:“今日六宫姐妹来晨省,大家都在恭喜谢妹妹晋位,臣妾便想起来,明年宫里又要采选新人,是时候给如今这些人提一提位分了。臣妾原本想先拟个名单,再与陛下商量。没想到陛下与臣妾心有灵犀,这边刚写好,您就过来了。”
宗朔笑着接过,“你不说朕都忘了,要成元六年了。”
他低眉认真看向顾言薇写的人,但头一个就令他皱起眉头,“林修仪晋至林贤妃?这不可。”
“怎么?”顾言薇没料到宗朔竟会对林修仪的晋位有异议,立时解释道,“自陛下继位,林家姐姐就在修仪的位置上,如今也五年了。她一向循规蹈矩,侍奉陛下更是尽心。而且臣妾想着,明年宫里要进新人,臣妾这身子骨又不算多好,难免会有照顾不周的时候。若将林家姐姐提到贤妃的位置上,一来可以分担臣妾手中一些事务,再来也是彰显嫔御本分,只要能将陛下服侍得好,便有她们的荣耀。”
宗朔听完这一长串,却还是摇头,“不妥,絮娘没有子嗣,不宜升至四夫人。你若信得过她,现在也能叫她协理六宫,不必非要立她做贤妃。”
顾言薇闻言苦笑,“可是杨淑妃在前头,臣妾断然没有越过她,去叫旁人协理六宫的道理啊。”
“谁说的?”宗朔长眉一挑,随意道,“絮娘入宫早,单是一个年长、资深,就足够压住杨氏,况杨氏有抚育皇嗣的重任,这不是现成的借口?”
宗朔这样坚持,顾言薇自然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宗朔没多想,只低着头,继续看顾言薇这份名单,“胡氏也不必晋,朕看她做个婕妤就够了,唔,金美人可以一升,这个倒是朕疏忽了,孙美人……孙美人不动,陈宝林可以晋到才人,其他人都免了吧。”
吩咐完,他将纸还给顾言薇,“你照着这个拟旨就是,以你的名义晋,朕的阿薇贤惠,她们都该领你的情。”
顾言薇朝皇帝轻笑,欠身称是,用镇纸将这个名单压好,陪着皇帝往隔断的内室去了。
宗朔在前面背手走了几步,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道:“你那日同朕说,宫里该有第二个孩子了,朕回去是认真想过的。英国公这些日子为了大郎开蒙一事上蹿下跳,朕知道他盼着什么。皇长子与底下的兄弟比,已是出身高了,若年岁再差开了,确实不宜。朕已经决定了,明年先不叫皇长子开蒙进学,拖一拖再说。而且朕也考虑过,林氏谨慎规矩,不论侍奉朕还是侍奉你,那都是用心用诚……朕会命人停了她的汤药,若她有缘分,朕便允她诞育皇嗣。”
顾言薇闻言一怔,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宗朔望着她,忍不住笑,“怎么了?为你的林家姐姐高兴傻了?”
高兴?
顾言薇怎么可能为林氏生子高兴!
但她还是挤出一个笑脸,晃了晃宗朔小臂,柔声道:“陛下疼爱林修仪,臣妾是为姐姐欢喜。”
“……你啊,光替别人欢喜有什么用?朕盼得还不是你的孩子?”宗朔点了一下顾言薇额心,才拉着人坐下,“除开林氏,旁人朕也会再斟酌一番。但是金氏乃新罗王女,若金氏诞子,只怕会养大新罗小国的野心,她就算了。至于你之前说过的谢氏,她是商人之女,心性未定,朕还须得再看看她,也会让豫王和谢家继续接触,再做权衡。”
顾言薇难免失望,但她没敢表露,甚至很知趣地,不再在皇帝面前提起抱养一事。既已聊到谢小盈,顾言薇索性把话题带开,“常少监可同陛下说了谢妹妹受伤一事?今日她来晨省,脸上好端端的红了一块儿,说是自己不小心磕坏了,实在有碍观瞻。因六宫姐妹都见着了,臣妾也不好宽纵她,便叫李尚宫去传话,先停她一阵子进御。”
宗朔笑起来,他此番来凰安宫,为的就是替谢小盈解释一二。先前说话绕了这样一大圈,他就是希望皇后能主动提起谢小盈。宗朔最看重皇后的一点,便是她真正当得起贤明二字。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女人间若生龃龉,顾言薇总是能十分妥善地两处宽慰,从不令宗朔忧心。而且在顾言薇身上,宗朔从来都看不到后宅妇人的小算计。宗朔看重顾言薇这份格局与心胸,便很愿意用稳固的地位和超越旁人的信重来还报。
他拍了拍顾言薇手背,“你做得对,朕已听常路说了。只不过啊,她那脸上不是撞的,是被朕掐的。”
顾言薇一时愕然,“陛下……?可是她犯了什么错?”
“不是,朕早晨与她玩笑了几句而已,一时没收住力道。”宗朔想起谢小盈那句“陛下英武勇猛”的话,还有点心口发热,他忍不住问,“伤得很明显吗?”
“她应是敷粉盖了,但臣妾远远坐着,还是能瞧出来。”顾言薇半真半假地埋怨,“陛下真是的,怎好在谢妹妹脸上动手。”
宗朔也没想到自己手劲这么大,又或是该怪谢小盈皮肤太娇嫩?
他思忖片刻,扭头喊了常路。
对方原本立在外间听候,闻言忙小跑着进来,躬身立在不远处,“奴在。”
“明日散了朝会,你就去传陈御医,命他去清云馆,给谢美人瞧一瞧脸,拿上好的外伤药去,切莫留下疤。”
……
谢小盈全然没把皇帝不能来见自己当成什么大事,更不为脸上的伤有什么挂怀。翌日她去凰安宫拜会皇后时,众人见她脸上还有一道淡淡的印子,都难免露出些惋惜神色。唯独谢小盈自己泰然自若,参加完晨会就高高兴兴原路折返,又是不用伺候皇帝的一天!
只是她没料到,皇帝居然专门派了人来给她看伤。
荷光把这位“陈御医”请进门,谢小盈才意识到,对方原是之前给她治晕船的那位司医陈则安!
谢小盈惊喜道:“您升官了呀?”
陈则安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叩头行礼,“都是托了谢美人的福。”
宫廷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谢小盈不便直接伸手,赶紧让赵思明去扶人,又搬了个座过来,“御医太客气,您能升职,那是靠着自己高明的医术和一颗仁慈的心肠,和我有什么关系呐!”
陈则安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当初去崇明殿为谢小盈卖好,才得到皇帝认可的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了,还额外感谢谢小盈的一根金条,“臣在延京城终于置办下了一套良宅,把老家寡母接来同住,得以侍奉,以尽人子之孝啊!”
谢小盈听完目瞪口呆,亏她还以为皇帝是因为在垂绦湖遇见她,才揭穿了她装病的事情,祸根居然在陈御医身上?
她期期艾艾地问:“……您的意思是,那天从我这离开,您就告诉陛下我病好啦?”
“是啊,这不是美人暗示臣吗?”
谢小盈扶着引枕,恨不得原地晕过去算了,居然是这陈御医自作主张!害得她没了从前躲清闲的好时光!
陈则安一看谢小盈的表情就猜到自己兴许是坏事了,但如今对方已从才人升至美人,事情想来还有转圜余地。他忍不住抬手摸了下额间的汗,很老实地说:“臣进到尚药局当差,如今也不过四年,很多人情世故不懂,若是哪里做得不对,还请美人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