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翰脸上的笑一僵,搓着手回答:“这陛下心思,奴哪敢揣测。美人快着些吧,陛下候着您呐。”
谢小盈和莲月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地从席上起来。她见赵良翰是悄悄过来的,心里也知道恐怕是不能惊动旁人。坐在她一侧的孙美人见她起来还问:“妹妹这是去哪儿?”
“我去更衣。”谢小盈假笑一下,说要更衣,就是想去方便的意思。孙美人这才没多问,转回身继续欣赏大殿上的热闹。
从大殿侧边的门出去,赵良翰领路,带着谢小盈往偏殿去了。她扭头望向大殿丹陛之下,晋宫难得灯火通明,宫人于壁廊间小步快速穿行,又送膳的,送酒的,还端着各式样贵人们随口提起的所缺之物,脚步匆匆,却井然有序。这等场面,还是谢小盈从未见过。
待得回神,已是跟着赵良翰步至偏殿门口。
赵良翰使人进去通传了,得到宗朔首肯,他这才弯腰道:“美人快请进吧。”
“多谢赵常侍。”谢小盈冲他点了下头,迈进殿中。
皇帝此刻正靠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才睁开眼,正与谢小盈四目相对。
谢小盈赶紧垂首行礼,宗朔开门见山地问:“没出息的小家伙,内教坊的舞都值得你叫好了?”
“陛下怎么知道?”谢小盈错愕,她坐的位置离皇帝可远了去了,整个宫宴她压根都没看清过宗朔五官,皇帝怎么会知道她叫了好?
宗朔看她那副表情就想笑,招手让人近前来,“内教坊年年献舞都是同一套路数,这宫里朕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一样没见识的了!”
谢小盈恍然,却不敢离皇帝太近,只在远处站着,低头道:“妾确实没见过……若真是年年一样就好了,适才那舞妾看得眼花缭乱,妾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再看一次呢……陛下唤妾来,就是为了此事?”
“想看有的是机会。”宗朔随口道,“朕就是想着有日子没见着你了,叫过来看看,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朕乏得很,不想和你说话还要扯着嗓子。过来,坐这里。”
谢小盈观察了一下室内环境,殿内侍候的人在她进来的时候就被皇帝赶出去了,这会儿殿内空荡荡的。皇帝斜躺在罗汉床上,靴子也脱了,沉甸甸的冕冠摘放一侧,十二旒冠玉横斜。革带微解,玄衣松敞……谢小盈非但没往前上,反倒向后退了半步,谨慎开口:“陛下,妾……身上还没干净呢。”
宗朔没反应过来,“什么没干净?”
谢小盈眨眨眼,面色犹豫,她倒是没什么月经羞耻,就是不知道真说出口,皇帝能不接受。
见她半天欲言又止,宗朔终于回过味儿来。他脸色变得古怪,说不上是羞恼还是尴尬,只伸手在榻上重重一拍,佯怒道:“谢小盈!你脑子里镇日都在胡思乱想什么!过来!”
宗朔这一吼,不免透出些外强中干的意思,谢小盈非但不怕,反而松口气,这皇帝蛮要面子的嘛!她嘿嘿讪笑,乖巧近前,老老实实在宗朔刚刚指过的位置坐下,讨好着说:“陛下别恼,妾这不是担心自己犯上嘛。”
“凑近点,朕是要看看你的脸。”宗朔没好气,偏偏他看着谢小盈笑眯眯地把脸贴过来,又不怎么发得出火。宗朔伸手轻轻捏住谢小盈下巴,仔细端详了片刻,喟叹道:“还好没留下疤,不然朕真是要负疚了。”
谢小盈心倒是很大,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先前有伤口的位置,随口接话:“陛下真是多虑了,若妾是绝色美女,多道伤口那还算是美中不足,如今以妾的容貌,要真留下痕迹,那说不准还算是独树一帜、别有风情呢。何况六宫粉黛,必有能合陛下心意的美人,少了妾一个,不碍的什么。”
宗朔稀奇地望向谢小盈,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还开解上朕了??”
“……陛下不是说您负疚吗?”谢小盈与皇帝四目相对,眼神里端的是真诚无辜。
怎么呢?她这个解语花表现不对吗?
宗朔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恨不得再在谢小盈脸上掐一把,“朕那是想安慰你!”
哦。
客气话,她给当真了!
谢小盈假意羞窘,避开宗朔的目光,扭着身坐,“陛下说话太认真了,妾分不清虚实,露怯了。”
宗朔无奈,他发现,这才和谢小盈几日没见,好不容易感觉“开了点窍”的谢小盈转眼又缩回壳里,对着他尊敬有余,亲密不足。难道这个谢小盈就不懂吗?她已经入了自己的眼,两人的关系全然不必端着君臣的敬畏,大可以更亲近一些……他盼着谢小盈能和自己少一点尊卑之分,多一些男女之情。
可惜这话不能明着告诉谢小盈,宗朔在心里无声叹气,看来这小丫头,还且需要教呢。
谢小盈坐了半天才发现皇帝没再说过话,她侧身一看,宗朔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侧影发呆。皇帝眼神乌沉沉的,一看就是有什么心事。她扫了眼墙边的铜漏,意识到自己进来有一会儿了,便试探着说:“陛下既是乏了,要不要单独再歇一会?妾离席有时候了,若再不回去,只怕不合规矩……”
宗朔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是伺候朕,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就是妾与陛下在一起,这不才引人遐思嘛。”谢小盈弯弯眼笑,又是讨好的情态,“妾出来这样久,两侧姐姐们都是瞧见了,万一要知晓妾是在侍奉陛下,免不了要拈酸吃醋。回头她们再拿话教训妾两句,妾笨嘴拙舌的分辨不清,到时候岂不可怜?”
谢小盈早就发现宗朔有点大男子主义,当然,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人家家里真的有皇位继承,对外营销口号也是真龙天子。她一般装痴卖惨、恭维夸赞,宗朔多半都是吃这套的。
果不其然,听她这样说,连宗朔都直起身,无奈道:“罢了,朕也不能离席太久,朕整整衣裳,同你一道出去吧。”
说完,宗朔扬声喊了常路与赵良翰进来,给他穿靴戴观,整理革带深衣。
谢小盈对皇帝一身衮冕大服实在不敢上手,便远远躲开,直到宗朔整理好,向她示意性地伸手,谢小盈才几步上前,跟着皇帝一同从偏殿踏了出来。
好巧不巧。
谢小盈刚随着宗朔离了偏殿,一路向正殿走去,便见林修仪从回廊另一头走来。东偏殿原是特地收拾出来供皇帝在宴席间休憩更衣,或是有私见大臣的需求。若是皇后嫔御想要方便休息,另有西偏殿可供使用。所以谢小盈与林修仪目光一对上,便知对方是专门来寻宗朔了……谢小盈心里暗中替林修仪道了一声不妙。
兴许是吃过先前的亏,林修仪一见到谢小盈,抢先就挤出笑,生怕自己笑得晚一点,就又在宗朔心里留下善妒的印象。没等走到跟前,林修仪便冲着谢小盈亲亲热热道:“谢妹妹原是同陛下在一处呢,我说怎么席上没见到,以为妹妹去哪里躲懒了。”
林修仪坐的位置比谢小盈要靠前不少,其实她是见了皇帝离席,以为皇帝困顿,特地备了提神的茶与参汤来献媚。她一贯以体察上意、贴心恭顺在宗朔身边立足,这等事往年倒也都是林修仪来做。只是宗朔才听了谢小盈那一番“被人堵住拈酸吃醋”的说法,就遇上林修仪来堵人。
他心思一下子就想歪了,脸色慢慢沉下来,故意挑错道:“林修仪眼中没有朕吗?见了朕为何不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