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胡充仪懵懵地跪在地上,像是被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在虚空里砸中了脑袋,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脑袋嗡嗡的。
她不敢置信,学了这么久的军棋,怎就变成了“贵妃棋”?
贵妃……贵妃她只是个出身商贾的卑贱女子,家里连读书人都没有,她怎么可能懂军务,又如何能发明出来这样需要韬略的棋呢?
精致的棋盒此刻变得沉甸甸的,仿若有千钧之重,压在她掌心,更是压在她头顶,令胡充仪一时不敢抬起头,去面对上首的皇帝,以及这宫里若干双看热闹的眼睛。
胡充仪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殿中退下去,又抱着盒子浑浑噩噩回到了绮兰宫。
只她睡下去,第二日身体就起了烧,整个人陷在叫不醒的梦魇里。
绮兰宫侍奉的人都慌极了,有的跑出去请司医,有的则去禀报给杜充容,求她来看一看。
胡充仪的身子一贯是极好的,即便当初在玉瑶宫侍奉,常被杨淑妃磋磨,胡充仪也没怎么生过病,一直是健健康康的。从不生病的人,偶然发一场病,都是十分吓人的。
胡充仪的病来势汹汹,看病的司医自己不敢做主,还特地又请了侍御医去扶脉。
这一下子,在内宫里便生出了动静。
起先大家还以为胡充仪是装出来的不适,因觉得没脸,找个借口躲两天清净而已。
但绮兰宫好几天都是侍御医颇具阵仗地过去看病、煎药,宫人忙忙碌碌地进出,连掌宫管事的杜充容都频频过去看望,大家便知道,这病,恐怕是真的。
一时间,人人都有些唏嘘。
这事,各宫嫔御纵然都有些瞧热闹的心思,觉得胡氏为了邀宠想出这样刁钻的法子,却不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十分滑稽可笑。然而,若仔细论起来,这事固然有些没脸,但当晚皇帝并没当真斥责什么,只是让胡充仪有些尴尬而已。陛下未责问,胡氏又位居九嫔。忍过去这几日的难堪,待时候久了,谁还能记得这桩事呢?
哪里值得,为这事生一场病?
位分低的几个嫔御,如孙美人、陈才人、沈宝林等,最多就是聚在一起嚼嚼舌根,聊聊闲话。
而位分高一些的,譬如林修仪、金充媛,她们熟知胡充仪的性子,便难免为她感到些可怜。
林修仪不顾自己身子不好,竟登门去看了胡充仪一趟。
两人原是久不往来了,林修仪怨怼胡充仪舍了她,去抱仁安皇后的大腿挣体面,胡充仪则一度嫌林修仪心思糊涂,总与谢氏相争,不够安分。
她们这样分隔了好些年,重新再坐到一起说话,竟已是物是人非了。
林修仪看胡充仪躺在床上,气虚地咳着,仿佛看到了当年卧在病榻上的皇后。她伸手去握胡充仪,低声劝慰:“好妹妹,你原先是最想得开的,怎么如今反倒想去争这些名利了?从前都是你劝我,叫我别那么在意谢氏,陛下待她,从来与待我们是不同的……这道理你该比我更清楚,你与她争,哪里能争出个好?”
“……我……我没想争。”胡充仪委屈地双目含泪,“她已是贵妃了,我如何敢与她争?我只是不知道……也没想到……”
林修仪叹气,“是,这事是意外了些。可你也不想想,贵妃早将陛下的心占了十成十,你哪怕想要十之一二,也是从她的手里往外抠东西,这如何能不出事呢?”
胡充仪是第一次听到“十成十”这样的说法,她怔忡地望向虚空,有些茫然。
她没想过要陛下的心,她想要的,不过是一点点的欣赏,一点点的尊重。
想要皇帝,真正的认识她一次。
难道连这样丁点的希求,也得不到成全吗?
胡充仪无知觉地流下泪来,她太痛苦了。
明明她也是个人,是个受父母悉心教导,读诗书明道理的女子。她能辅助皇后,掌管宫闱,更能知礼数、懂进退、不妒不怨,做一个有德行闺范的女人。
纵然如此,她都不能在这深宫里被她的夫主正视一次吗?
她像个透明的、不存在这世上的人,甚至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每天从睁开眼,到闭上眼,在这深宫里,日复一日做着没有趣味的、打发时间的事。
难道,就要永远这样活着吗?
林修仪看出了胡充仪眼里的不甘,她们到底不一样,林修仪这一刻竟有些庆幸,至少,她在最美好的年华,曾得到过那个男人的温柔眷顾,留下了属于自己的骨血。
那些曾对胡充仪的嫉恨,慢慢地化开了。
她伸手,替胡充仪轻轻拭掉眼角的泪,再度开解起来,“胡妹妹,往好处想一想,至少我们在这宫里,都已做了主位,封了九嫔啊。与这世间许许多多的女子相比,至少,我们上不必侍奉婆母,下不必关照妾室的子嗣。纵使陛下忘了我们,我们在宫里过得都是最尊贵光鲜的日子,那些小的,都在看着我们眼色过活,贵妃的心思都在固宠和养育皇嗣上,也顾不得拿捏咱们。咱们每日里想看书便能看书,想去泛舟便能泛舟,吃穿用度无人克扣,姐妹们相互为伴,大家身上都没个宠可争,反倒和和睦睦,相处得宜,这样的日子,难道就不好吗?”
胡充仪十分意外,这话竟是从林修仪口中说出来的。她有些惊愕地扭头,正对上了林修仪淡泊温柔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