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疑百氏私改日月之轨。”
“弟子肯请山海阁问询空桑。”
一字一叩,满座静寂。
“子颜……求阁主与诸位阁老,问询空桑,彻查天轨。”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声音沙哑。
娄江见到了阁主,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诸位阁老,见到了许许多多或严厉或慈祥的长老。舟子颜一位一位地望过去,他们或别过头,或眉峰紧锁,或摇首叹息……从未有过那么冷的穿堂风,冷得人的血和魂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子颜,”最后阁主开口了,声音很慢,“太虞原本是要鱬城交出你的。你知道吗?”
“弟子知道。”
舟子颜的头一点点地垂了下去。
“弟子知是山海阁护我。”
“虽然当初司天之盟约规定,若仙门对日月之轨有异,可问询空桑。盟约迄今,仙门共问询空桑三次,每一次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阁主沉声,“你可知道?”
“子颜……知道。”
“那你可明白?”
娄江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连左月生这个少阁主都不知道鱬城曾剑斩太虞氏,明白了为什么舟子颜在十六岁之后就杳无音信,明白了百年来宗内完全不提这个人。
因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仙门统十二洲,各洲城池百万,城池与仙门契,因此每座城的城祝印都由各洲仙门统一铸造。城池向仙门纳贡,仙门则在大灾大厄之时,出手护城池。除此之外,当各洲城池遇到一城之力无法抗衡的不平事,也会向仙门寻求帮助,请仙门主持公道。
鱬城便是这么一座城。
它像清洲的其他城池一样,同仙门签署了城契。
太虞氏借自己在百氏中的权力和地位,更改日月出行的路线,使鱬城日渐少雨渐小。日月出行,其轨本就复杂莫测,高天之上只需要一小点极细微的偏移,就足以引起地面的生死变幻。太虞氏就是掐准了这种改动太过微小,在整体日月轨迹没有异动的情况下,山海阁绝对不会愿意问询空桑。
改天轨只是一族之所为,但查天轨却要查所有空桑百氏。
一边是一座凡城,一边是百氏空桑。
孰轻孰重,孰与权衡?
于是城契也只能作一声叹息,这世界的公道本来大多就是一纸虚言。
独年少才会当真。
“……子颜明白。”
“子颜不怨,请辞山海。”
辞山海,归鱬城。
……………………
“子颜,你疯了!”陶长老死死地抓住断剑,剑刃切开了他的血肉,鲜血滴落到地面,“你到底做了什么!谁教你这种邪法!”
幻阵里千万道飞虹,千万道流火,水墨般的街道与房屋被撕扯,被燃烧,被抹去,又被复生。站立流光正中央的年轻人黑发成霜,他瘦削而苍白,仿佛一身的血都在迅速流走,化为数不清的盘绕他着的绯红鱼影。
鱼影从他的胸膛,他的心脏里游出来。
他站在那里,展开双臂,成了血肉的鱼巢。
随着群鱼游出,他的气息迅速地以某种可怕的速度暴涨,拔高,变得前所未有的危险。陶长老对那些危险浑然不觉,一直凝如铁封的神情破碎,露出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恐惧:“你到底做了什么!”
城祝可以通过城祝印借用城神的力量没错,但舟子颜此刻的变化,已经超过了通过城祝印借神力的范畴!
“老师,鱬城人都点过命鳞的。”舟子颜轻声说,“您知道命鳞是什么吗?”
“鱬鱼把它的命魂赋予我们,点过命鳞的人,就成了一尾游鱼,死后才能循鳞火的指引,回到鱼群里。”
“但是反过来,人如果愿意也是可以把命借给鱼的。”
是以城人吞金自杀,以身饲鱼。
他们将之称为“还命”。
鱬鱼佑我,赐我鳞红,我以命还之。
而他是修仙者,他可以修炼,他百年来日以继夜地修炼,以自己的灵识和修为来供养整座城的鱼。
“老师,我撑不了太久,可我要是死了,这座城怎么办呢?”舟子颜的眼睛空洞洞,“鱬鱼怎么办呢?”
“混账!”陶容长老逆赤流而上,鱼鳞割开他的血肉,白发如燃,“你杀得了我,杀得了其他人,你杀不了仇长老,你做的一切还是白费,你个蠢货!太乙那边我去说,百氏那边我去问!真想救这座城,你就把仇长老放出来!”
“我知道,”舟子颜轻声说,“那个人说过,我杀不了他。”
“所以,他自己来了。”
鱬鱼把他的力量还给他,他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大,可他正在迅速地老去,那种老去是从灵魂里透出的疲惫和绝望。陶长老终于意识到横亘在他和学生之间的是什么了。
是百年岁月。
百年对仙人来说弹指一挥间,可对凡人来说却够了。
够一代人与一代人生死诀别,够祖辈的愤慨成为往事,够苦郁冷了热血,够一个人在绝望里不顾一切。
“老师啊,”舟子颜苍白地笑起来,“负恩负义,孰与权衡,学生也算是懂了。”
他自虚空中抽出了第二把剑,带着一身血一身火朝陶长老冲了过去。光线扭曲,世界颠倒,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放声悲歌。
“期我以日月,日月不至,我之奈何!”
“期我以四/风,四/风不至,我之奈何!”
年少仗剑平不义,而今俯首求权衡。
我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