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连他也如此,那夸父、六螭、鸱龟……所有深埋地底,扛起天地的尸体,又要算什么呢?
风过云城,神君的袍袖漫漫飞舞,如云如雾,如霓如霞。
万众沉默,神君以指抚剑,洗去剑身残血。
一剑斩不周。
尔后,松手。
他展开双臂,把自己当做圆穹地维旋转时系缀的那一点枢纽,在天与地之间,被十二洲绞成埃尘。他的骨和血肉,纷纷扬扬,洒遍山川湖泊。天地之间,生机氲氤,就此承载住了日月。而在那些血肉埋没的地方,开出了缤纷的花朵……梦幻得就像一场鲸落。
……他睡着了。
天道想。
是的,他只是睡着了,他就躺在我怀里。
既然都说,山川是大地的脊梁,河流是大地的脉搏,原野是大地的血肉,那他落在大山上,就是落进我的脊梁;他落进河流里,就是落进我的脉搏;他落进原野,就是落进我的血肉;如果有风吹动他,他在风中扬起,就是融进我的呼吸。
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
他与我一体。
天道这么想,竟然也从苦恨与剧痛中,品尝出一丝血腥的甜蜜和绝望的欣喜。
尽管,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
人间十二洲,一直一直在下雨。
暴雨、暴雪、血雨、火雨……种种前所未见的极端天气,同时出现在西洲北地。御兽主宗往日气象恢弘一代雄景的龙首千峰,已经在前后几次动荡下,坍塌崩裂。滔滔海河汹涌而过,成了一片尸浮骨沉的汪洋。
仅剩庄旋一人,在光柱中勉强站立。
师巫洛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朝海面遥遥一按。
庄旋顿时口鼻皆血。
他在自高空压下的毁灭性的力量前,艰难站立,似笑似狂:“我立西极,君立西极!人间……人间何罪与!”
师巫洛不为所动。
苍白冰冷的手残酷下压。
御兽宗最后一人连同所有漂浮在海面的尸体与重伤垂死者,一起炸成茫茫一片血雾。早就坠魔了的天道虚虚一握,丝丝缕缕的血气陡然收束,聚拢,如长鲸吸川一样,没进银龙内丹。
咚、咚、咚!
三声心跳如鼓鸣。
银龙龙首黑洞洞的眼窝中陡然燃起两团暗红的火焰。
龙鸣震天。
“起。”
师巫洛低喝。
下一刻,巨大的光柱,被巨龙驼载,拔地而起。光柱拔地的瞬间,方圆千里之内,海水、山石、妖鬼,全被震开!全被排向四面八方!女薎、阿河……西海妖族只觉得耳边一震,下一刻就同时喷出一口鲜血,被震千里。
整个西海亿万兆的海水受到牵引,跟随着一起上升,又重重砸落。
如巨灵击鼓。
以海为杵,以地为鼓。
一鼓砸落,海河纵横,多峰少原的西洲洲陆,顿时开始龟裂,破碎。
无数座雪山,轰然倒塌,雪崩像蛇像龙,怒吼着奔过大地,轻而易举地将缀于狭窄河谷的乡镇吞没。无数条雄奇的山脉,撞击在一起。山与山之间,峰脉与峰脉之间,蜿蜒点缀的万家灯火,瞬间消失不见。无数条岩浆从几千万丈深的地底,咆哮喷出,在深黑色的厚土上,肆意流淌。
短短一息之间,数万、数十万、数百万的生灵,被碾做齑粉,被填进裂缝深渊。
师巫洛的衣衫,顿时跟仇薄灯一样,变成了几乎要滴出血的红色。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仇薄灯伸出手。
宽大的广袖被吹到肘间,露出消瘦的手臂,冷白的肌肤被天火照上血色。飞扬若霞的袍袖中,指尖如有星辰反射。那些从四方而来的火点,被他引动,拖着长长的光尾,向下贯落,汇聚到原先天楔在的地方。
一旦与岩浆、白雪、血水混杂,流光散去绚烂的色泽,变成一捧捧尘土。
——这是他。
是他死去的骨,滴过的血,破碎的肉。
是他万载前,被活生生碾做尘埃的形骸。
……昔日的同伴,能为人间而死,能为十二洲化身立柱,那他也可以。
他这么想着,任由时光荏苒,自己被淹没成腐壤烂泥。
没什么好可惜的。
可是,过去万载里,却有一个终于化形的天道,那么愚钝,那么笨拙,为他走遍千山万壑,踏过黑水白河。
去登千仞孤峰,采朝华初生的第一滴明露;去下万丈深潭,寻百般洗练过的寒玉……就这样茝兰薜荔,精金美玉地把自己的胸腹剖开,把心脏上凝结出的所有好的美的,汇聚在一起。
然后用所有这些至珍至宝,小心翼翼,拼凑起一个新的他。
——哪怕代价是自己坠进地狱。
最后一道流火落下,最后一抔碎骨堆成支柱。
天楔彻底拔起。
强劲的气流吹得仇薄灯和师巫洛的衣袂翻飞。
他们披着一样的血衣,有着一样的呼吸。他们一个曾埋骨天地,一个曾倾尽天地……他们早就是对方的骨中骨,血中血,肉中肉。
再无谁如他们这般,悲欢与共,死生相同。
闷雷滚动,聚山崩之震。乌云奔腾,合疾驰之势。
西洲天楔彻底起出后,银龙背载天楔,彻底显出万里长的庞然身躯,将整个西洲所有山脉河流之气,负在身上——她将奋力伸展身躯,西洲褶皱的大地将随她一起伸展,西北的天穹将被填满,未明的天门将被点燃。
岩浆横流,雪浪迤逦。
在这山河即将破碎,洲陆即将重铸的浩大剧变中,巨大美丽的银龙轻轻回首。
“神君,阿绒长大啦!”银龙声音清脆,眼含泪水,“阿绒、阿绒来载您与十二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