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昙佛子心下一沉。
五方上帝之中,赤帝主火,黄帝掌土。就算黄帝高枢在天外天被断后,已经转为魔神了,依旧能洞察出西洲山川走势的微妙关系。
祂之所以还不急着摧毁城池,是为了震断梅城天池山这一处西洲关键气脉!
整个西洲,在最初神君与空桑的计划下,被铸造成了一条伏龙。山川河流,如人之经络,相连相通,其中关键的穴眼处,铸城守护。因此,当龙神阿绒得到足够的血祭复生后,能够牵引西洲伸展。
如果天池山气脉被震断,西洲的伸展,将受到巨大的影响!
这就好比,修士身体的某个穴眼被敌人点中,轻则受伤或动弹不得,重则当场毙命。
更为重要的是——
启动星表的大阵!建立龙星纪时的关键锚点!就在天池山!
既然是锚点,一旦出现偏移,又如何定轨天地?
城外,身披黄金甲的巨大魔神相缓缓收回自己的拳头,缓缓舒展,活动指节,带起闪电般隆隆的闷鸣。眼睁睁看祂就要第三次落拳,清昙佛子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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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柱香时间!”
北葛子晋已经毫无一丝风度可言。
他一双手白骨支出,与其说是手,倒不如说是两团焦黑的血肉。他在九柱十二间的明堂里半蹲着,以臂作笔,以血作墨,飞快地涂写神君留下来的符文。
“给我一柱香时间!我要一柱香时间!”
北葛子晋眼里满是血丝。
“一柱香!一柱香我就能启动星表!”
历师们骇然地看着他。
常人都说“十指连心”,断指之痛,尚如剜心般不可忍受,但眼下,北葛子晋何止是断指!他用自己的手去写,去刻画那些符文,手指磨光了,就用掌骨,掌骨磨光了,就用小臂。小臂磨光了,就用胳膊!
骨头与粗糙石面摩擦,发出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北葛子晋就好似无知无觉,清俊的脸庞扭曲,显出不知是该算凶狠还是算疯癫的狰狞:“宫一,角二,奎三……建五!”
这是山海阁与天工府历师预计,需要所有人一起动手,共整整一个时辰,才能布完的符文。
而他说,给他一柱香!
给他一柱香,他一个人,就能启动星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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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
一直在梅城北门盘坐的金色佛陀站起身,走向城外。佛陀相高百丈,小腿擦过悬浮空中的金楼白玉船。
清昙佛子擦了把口鼻之中的血,没有多说什么,沉下心神。金楼白玉船的九重高阁射出一道道金光。金光在空中拉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将城门外正缓缓起身的巨魔神相困在其中。
——当初,左梁诗将佛宗梵净尘与烛南九城的金羽图结合,不仅短暂地封锁静海,将荒瘴阻隔在外,还连成了一个困神的阵法。
这一次,山海阁、天工府和佛宗,将它再现。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大踏步走向万丈高的巨魔神,一边走,一边作佛门狮子吼。祂越走越快,身形越拉越大,最后堪堪也有千丈来高。一拳挥出,带起一片金色残影。立刻,一大一小,两尊巨大的法相拳拳到肉,撕打在一起。
大地因他们的落脚移步而震动。
梅城中,左月生闭上眼,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
镇守天池山的老天工,遥遥望他。
有些时候,拔剑挥刀,奋死报仇,不过是匹夫之勇。有些时候,归鞘放刀,按捺血海深仇,才是义士之勇……月生,你要分得清,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时候该赴死一战,什么时候该退后忍让。
咔嚓。
碎瓦滚落。
左月生弃刀盘坐,双手结印。
山海印。
山海印一出,整座梅城涛声大作。
梅城距离西海,不可不谓远也。然而,此时此刻,城池上空,确确实实出现了一片海,一片深黑的海——沧海。
沧浪横分,自波涛中,浮现出一头巨兽的虚影。
巨兽四足踏四城楼,仰首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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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镇城。”
半算子俯瞰地面,万丈高空的气流,卷动他的道袍,腰间推星盘灼灼发光。鬼谷众道人肃然立于他身后,或手持拂尘,或身背木剑。除鬼谷的道人外,还有一路过来,半道加入的其他仙门之人。
有的修为高,有的修为低。
还有一些是衣衫简陋,武器平平的散修。
鬼谷乘白驹舟全速飞行,无力照拂这些人。他们自驾飞舟,全力跟随,有的甚至半道就打高空坠落,人毁舟亡。到此处后,大部分已经精疲力竭……假如这是一支军队,再没有比他们更狼狈的军队了。
飞舟之下,千丈高的金身佛陀相,在金楼白玉舟的帮助下,与巨魔神相搏斗。
那其实称不上是一场战斗。
只能算作金身佛陀单方面去扛巨魔神的攻击,覆盖金甲的魔神每砸中佛陀一拳,佛陀法相就被击溃一丈……当初左梁诗战古帝,尚且用了足足八百年,才于烛南起出那惊天一刀。仙神之隔,有若仙凡之别。
“动手!”
半算子纵身,自万丈高空一跃而下。
所有鬼谷道长紧随其后,所有仙门道友紧随其后,所有人间散修紧随其后。
他们乘坐的飞舟,在半空崩裂瓦解。他们中有一些人在落地的一瞬间,就在反震的巨力下死去。他们就要以这样的一支狼狈可笑军队,去迎战天底下最古老最恐怖的存在之一。
巨魔神相震怒,咆哮。
蝼蚁落到祂的肩膀,落到祂的头顶,落到祂的前胸后背。蝼蚁的攻击,对祂而言,不痛不痒。
但是,它们怎么敢?!
怎么敢挑战祂的威严!怎么敢如此狂妄,如此可笑!它们何其卑贱!何其弱小!何其可笑!
山海阁的左梁诗,本该只有一人!
冥冥之中,有谁的声音,穿过太古的冷风……我,此后千人为我,万人为我,千万人为我……此后千万年,仍有不灭星火……
火烧起来了。
……………………………………
梁柱、纱窗、瓦片。
所有的一切都在火中熊熊燃烧,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城区,变得面目全非。城池上空,白色的、红色的、粉色的、黄色的……大雪一样的,是带着淡淡清香的梅花瓣。从天池山山顶的古梅灵,到天池山脚凡人庭院里的家梅神,全落尽花瓣。
梅花穿街过巷,汇聚成织锦,汇聚成彩云,一圈一圈,将天池山重重包围起来。
“你们做什么?你们疯了吗?”
一位衣衫褴褛的难民抓住一个梅城城民。
那人踉踉跄跄,穿过正在燃烧的废墟,追逐花雨形成的长云,朝天池山脚赶去。先前两次剧烈的震动,到底还是对梅城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除了房倒屋塌外,城墙也出现了多段倒塌。
瘴雾涌进来了。
源源不断的死魂野鬼正朝天池山方向汇聚。
“你过去找死吗?!”难民嘶声问。
“梅神……梅神在呼喊我们!梅神需要我们!”
那人一把推开他,和其他跌跌撞撞,在余震下跋涉的梅城城民一起,从四面八方,赶向天池山。
古梅卷起了满城的花雨。
天池山上,是发了疯,争分夺秒,锤铸星表的修士,天池山下,是与城神一起,守护他们的凡人。梅城家家户户都请了梅神,梅神的根茎在地底连成一片,梅城的城民手拉手,也连成了一片。
他们是凡人,不懂星表,不懂历法。他们连自己为什么会遭遇今夜的劫难都不懂。
可他们懂这座城的神。
古梅在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天池山上,那些不知道正在做什么的修士。他们就随着它,一起守护天池山,一起守护山上那些正在争分夺秒的仙人……这是古梅想做的事啊,他们怎么能袖手旁观?
他们出生时,第一个学会的词就是“梅神”。他们死去后,骨灰就要埋在梅树根下。
晨粥,午茶,晚点。夏衣,秋衫,冬袄。
城神贯穿他们的一天,贯穿他们的一生。
这是斩不断的锁链。
比生死更远。
“疯了……疯了,失心疯了。”
难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边喃喃,一边眼眶忽地就红了。
有难民呜咽一声,突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拔腿跑向梅城的人。
从西洲海湾,一路跋涉,逃难到梅城,他们不知道,到底为什么鲸神弃自己而去……明明自己已经全心全意地供奉,爱戴鲸神了。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让西海海妖,在海城大开杀戒。
家破人亡,几乎摧毁了他们的信仰。
但在这一切结束后,他们还是想回去。想回到那些峡湾去,去找鲸神的踪迹,去找一个答案。
去找……
找一个和好如初的可能。
海边生,海边长,睁开眼睛就是鲸,闭上眼睛也是鲸,哪有那么容易割舍啊……
………………………………………………
巨魔神相拧腰挥拳,再度将佛陀法相击退,转身间瞥见地面弹丸一样的梅城——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手拉手,肩并肩,在天池山下站成一圈又一圈。汇聚往天池山的死魂野鬼啃噬他们的血肉。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变成血淋淋的骷髅。
但死魂野鬼的步伐就此被挡下了。
——新的城墙筑起来了。
一股森然冷意顿时蹿过脊背。
有那么一瞬间,巨魔神相感到了胆寒。
是否,曾经的神君,也是看见这些卑贱的草芥,在尘埃之下蕴藏的恐怖力量,才俯身走下云端?
可这种力量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凡人不是最贪婪、卑鄙、怯弱、胆小的吗?山海阁左梁诗那般的人物,该是异数才对,为什么会有十万数十万,上百万的人,汇聚成墙?他们的私心,他们的怯弱,他们的纷争哪里去了?
分明,在上一刻,他们还在战栗,还在哭嚎!
几个呼吸之间,怎么会出现这种天翻地覆的差别?
风刮过梅城倒塌的城墙。
黑烟、红焰。
谁说梅城只有风花雪月?谁说凡人只有苟且偷生?谁说渺小不可以成城?谁说卑贱不可以永恒?
梅花花雨在天空中徜徉,回卷。
血肉铸城的凡人在恶鬼的啃食下哀嚎,恸哭。
他们的声音,像洪流一样,穿行在时间的长河里……嘲笑吧,轻蔑吧,厌恶吧,鄙夷吧。我们卑贱,我们渺小,我们丑陋,我们贪婪,我们愚昧,我们坚毅,我们执着,我们怒吼,我们奋不顾身。
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是我们。
都是活生生的,血淋淋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