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
这老王八羔子!
“现在隐骨在你身上,身心合一,所以就不用了。”支修道,“你不要再看那些邪祟,也不要跟他们搭话。”
奚平:“那他们以后老来烦我怎么办?”
“你自己的灵台,当然自己学着控制。”支修看着这才入门几个月,常识都没捋顺的小弟子,也有点愁,便道,“我的资历可能不像别的峰主那么深,也未必能教你什么。不过那些桃李满山的师兄师姐们都不收亲传弟子了,去了也只是分个住处,跟着同峰的师兄修行,喊峰主、不喊师父。我这飞琼峰上就我自己,山印都没开,你要是拜入我门下,本门就只有你一个,飞琼峰上所有资源都可尽你使用,你不考虑考虑吗?”
这话要是让内门中没有师承的剑修们听见,能哭出来。谁知奚平真就心里很没数地“考虑”了起来!
支修其实不想收徒,多个人嫌乱。他再随和也是个剑修,一个在冰天雪地里独自修行了几百年的剑修,心性能有多合群?
再说收徒得“传道受业解惑”,尤其“解惑”,哪句话说错了误了人子弟,他还得负责,一想起来脑袋都疼。实在是当时端睿殿下都开了口,他不接话不合适,再加上奚平这小子也不讨厌,才勉强愿意“牺牲”一次。
谁知遇上这么一位给脸不要的。
人性本贱,支将军突然发现自己也不能免俗,奚平这么一勉强,他反而不勉强了,还真就有点想收这徒弟了,便又道:“你灵骨已经不是问题,等你适应了,把修行补齐,就可以考虑筑基,我的道心可以传你。”
奚平请教道:“您道心是?”
支修:“我是剑修。”
奚平有点打退堂鼓:“那是不是得天天练剑?”
支修笑道:“放心,我自己也稀松得很,待晚辈自然不会太严苛,一天有三四个时辰就够了。”
奚平倒抽了一口凉气,惊恐道:“多谢师叔,我学不了!”
支修奇道:“你不想成仙得长生吗?”
奚平更惊恐了:“还长生?一天练三四个时辰的剑,练它个八百一千年?师叔,我要是犯了什么错,您就揍我一顿吧,我感觉我罪不至此!”
他真情实感的惊恐把支将军逗乐了:“我是喜欢剑才练,你要是不爱,倒也不是非得走这一道,你喜欢什么?”
那可多了……
奚平顺着他的话想了半天,一时居然捋不出个头绪。他喜欢美食、美酒、美人、美景,有什么新鲜东西都愿意试试;喜欢跟着商队天南海北到处流窜,走一路玩一路;喜欢北历的雪、西楚的山、南蜀的异兽满街颠;喜欢搜罗好玩的土特产带回家,再在归途给他娘捎一盒新鲜胭脂。
于是他总结了四个字:“吃喝玩乐。”
支修大笑。
奚平却没笑,这么一回想,他思路清楚了。
支将军说要收他为徒,不飘是不可能的,奚平没当场上天飞一圈,也就是惊喜太大,震得他有点回不过神来。
但他暗地里欣喜若狂之余,却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隐隐硌在那,不让他贸然点头。直到把话聊开,奚平才忽然意识到:原来打心眼里,他还是想回家。
潜修寺的点心再好吃,满山跑的祥瑞再好玩,他也觉得这只是一段有意思的旅程,回去能吹一辈子牛的那种……但总归得回去。
于是他难得正经八百地说道:“师叔,其实我好像不太想成仙。”
支修一抬眼:“舍不得红尘?”
“那肯定舍不得,不过倒也不全是。”奚平往窗外看了一眼,飞琼峰的大雪一眼望不穿,将山与云连在了一起。小院与仙、仙与人、人与走兽飞鸟……都渺如一片雪花,没什么差别。
假如是凡人,出去转一圈,大概要雪盲了吧。
“苏长老说,筑基成仙得有道心,我不想要道心,我就觉得到什么庙烧什么香就挺好的。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问天地,我要是天地,肯定都被烦死了。”
支修微微一愣,那一瞬间,他道心忽然若有所动。
奚平等了半天不见他吭声,便问:“师叔?”
“你课误了大半年,得了灵骨,自己灵气也控制不好,放你回凡间是添乱,”支修回过神来,说道,“这样吧,在我这把该补的课业补上,到时候我跟你庞师兄打声招呼,叫你跟着他在天机阁学点东西。”
奚平睁大了眼睛。
“入我门下,筑基之前,可以自由人间行走。”支修温声道,“道心你自己去找,找到了就回飞琼峰,找不到么……到时候寿元尽了,我可不管你,怎么样?”
这还能说什么呢?
奚平虽然一贯对自己讨人喜欢一事颇有自信,一时也不由得受宠若惊,他指骨撞得“叮当”作响,差点碰出一首夕阳箫鼓,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叔,您当年在凡间真没留下什么……后来改姓奚的私生子吗?”
支将军涵养绝佳,笑意不减:“我看你这张嘴留之无益,不如换给奚悦吧。”
就这么着,春天还在跟金平女鬼选美的永宁侯世子,在隆冬将近时,成了飞琼峰首徒,做梦似的。
不过半个月以后,师徒相得的梦就破碎了。
“师父,”奚平已经习惯这个称呼了,先孝顺地给支修温了一壶酒,又愁眉苦脸地不孝道,“我感觉您还不如罗大明白讲的清楚。”
支修:“……不许在背后对师兄出言不逊。”
支将军也很纳闷,别人的弟子他也不是没见过:有格外懂事乖巧的;有特别善解人意的;有虽然沉默寡言,但师长指东不往西的……哪怕是他自己当人弟子的时候,对师尊也是恭恭敬敬、奉若神明的。
哪像这个?
“师父真厉害,松子又烤糊了。”
“师父您也太懒了,茅屋里塞个芥子,假装自己有个院……我看您还不如干脆把芥子摆外面,也别搭那茅屋了,房顶快让雪压塌了!”
“师父您这坛酒跟昨天那坛不一个味啊,酿酒水平太不稳定了。”
“师父啊,内门伙食怎么还不如潜修寺啊!”
“师父……”
这小子也太麻烦了,不知哪来那么多事儿!
支修:“我哪没说明白?”
奚平:“哪都不明白。”
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中间好像隔了一道楚河汉界,谁也看不出对方脑袋里装了什么玩意。
那日聊起仙路时,惊鸿般撞到绝代剑修道心的东西好像只是个美丽的错觉。
支将军无奈,把手里的《经脉详解》一扔:“算了——你灵骨适应得怎么样?”
“啊,挺好的,”奚平道,“宫商角徵羽,调我都找着了。”
支修便道:“到外面去,我看看。”
奚平莫名其妙,不知道弹个琴为什么还得出去,不过师尊既然吩咐了,他就裹了件大氅遵了命。
支修便将他领到自己平时练剑的地方,周遭都是披冰被雪的巨石,锋锐无双的剑气在上面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痕迹,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不用紧张,师父在,你且试试。”
奚平毕竟是上过醉流华鉴花会的,一点也不怯场,将袖子一挽,信手弹了一支“余甘公”的得意之作。
本想看看他灵骨属性的支将军听完沉默半晌,问道:“这是什么?”
“一首曲子,”他的高徒回道,“讲逃婚大小姐与马夫私奔的故事。”
支修没说什么,颇有耐心地点点头:“是挺熟练了,再试试别的。”
金平著名私奔专业户余甘公于是又演奏了“仙女私嫁凡人”、“寡妇怒砸牌坊”等一系列名作。
把支修听得,头一回在自己的剑阵里胸闷气短,第一次生出把这小子逐出师门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