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巨大的人影深处,一个人走了出来。
以修士的目力是能从山脚看清山顶的,然而那人出来的时候,连同奚平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好像盯着他看眼珠子会炸开。
但奚平只移开了一瞬,下一刻,他就一脚踢开了自己的本能,执拗地将目光送了出去。
三岳山掌门项荣,相传是玄帝的亲传弟子,当今世上离月满最近的男人。只见他与悬无身量相仿,两鬓斑白,面容看却不过二三十许,窄面、骨骼嶙峋,是典型的楚人长相,眼珠几乎与眼白融为了一体。
悬无整个人都在那巨人影的威压下,白纸面具上的五官已经不动了,他一张假面面对来人,平静地问了第四次安:“弟子悬无,请掌门师兄安。”
奚平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立刻传信陆吾:“御剑,别落地。”
“安好。”下一刻,项荣开了口,却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而是整条三岳山脉在发声,“多谢问候,没遂你意,在闭关途中爆体而亡。”
他每说一个字,山壁地面的震颤就叠加一次,直接共振起地面人的经脉五脏。
项荣一句话说完,中座不少修为稍低的弟子已经直接给震伤晕了过去——中座的门槛是筑基!
悬无似乎低头看了一眼,银月轮缓缓靠过来,月光照在了巨人影子上,巨人胸口像是缺了一块。
“掌门这话是什么意思?”悬无开口按下山体的震颤,用整个东衡都听得见的音量说道,“两百年前,掌门师兄闭关,弟子遵掌门令照看三岳,夙兴夜寐,顾不上自己修行,只盼掌门问鼎月满,早日……”
“虚伪至极!”
项荣招呼也不打,骤然发难,一个巨大的铭文出现在天上。
与此同时,悬无身上浮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铭文,他整个人就像个抽干了的面口袋,迅速萎缩变形,连骨再肉坍成了那铭文的形状,被项荣一把攥进掌中。
下一刻,项荣松开手,掌中却只有一道烟。
悬无凭空出现在仙宫一丈远的地方:“掌门师兄,你走火入魔了吗?”
三岳众人闻听此言,哗然一片。
这时,西座长老项宁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了西座,远远传声道:“掌门必是闭关到关键时,受了血月和银月轮异动影响,一时真气走岔了!悬无师兄,掌门师兄最信任你,闭关时连银月轮和三岳山都交到你手里,这可如何是好?”
悬无纸面具画的嘴往下一抿,心里暗骂:西座这靠家世混上蝉蜕的活废物,修为处事一概不行,上眼药倒是一把好手。
这话一出,他今天非得担下这疯掌门了。
掌门打死他,是被“血月所惑,真气走岔”,等他过了头七再顺回来“悔不当初”就是。但他要是想对掌门怎样,那就坐实了项荣的疯话:掌门根本不是走火入魔,就是被他悬无所害。他今天不是死,就是身败名裂。
难怪项荣选在这个节骨眼上走火入魔……选在这时?
悬无略有些狼狈地躲过项荣一击,蓦地扭头望向银月轮。
银月轮上一张模糊的、擎着笑意的脸一闪而过。
等等,掌门日渐衰落,行将走火入魔是濯明告诉他的;血月指向西北眠龙海地震,余尝升灵也是濯明解读的——但其实银月轮作为“地上月”,一定程度上是能影响天上月的。
这欺师灭祖的畜生,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掌门师兄,你我自灵山落成就是兄弟,从未离心。怎知一别两百年,你竟对我生了误会,”悬无身形一下“散开”,幻化出了几十上百个分/身,分/身仍在不断复制,漫天的雪白身影上下翻飞,三岳中座上好像起了雾,“我难辞其咎,助你驱逐心魔后,自请封东座闭关五百年。”
项荣不理会,口中低喝一声,满山法阵随他心而转,起了罡风,将“悬无雾”吹得七零八落,直指悬无真身!
下一刻,悬无真身与所有分/身一起凭空消散,项荣直面了巨大的银月轮——好个悬无长老,竟趁方才一眨眼的工夫织就了一个将蝉蜕巅峰也拖进来的幻境。
三岳掌门一记重击打在了镇山神器上。
刹那间,整个三岳山亮如白昼,中座半山腰上离得近的几座高楼都成了融化的蜡,软哒哒地变形,顺着山势“流”了下去。
而天上月已经消失在了浓云之后。
悬无方才修好了一点的法阵群全部崩开,中座的弟子们拼了命地往外逃,连西座长老都龟缩在西座护山阵中一动不敢动。
只有一道蒲公英似的影子,轻飘飘地从银月照不到的暗影里钻了进去。
几日前,濯明对奚平说:“哪怕掌门真的快不行了,悬无也不是对手,到时候我那师尊第一反应一定是引银月轮去对付掌门——我与银月轮共生,周身有悬无一半真元护体,银月光下,就算是掌门也不辨东西,会把那一半的真元认作悬无,我会成为师尊的替死鬼。而银月轮是镇山神器,就算当场击杀掌门,也可以说是灵山的意志,与他悬无无关——掌门对上镇山神器,必是惊天动地,中座所有符法铭都会崩溃,你敢不敢趁这时候,在蝉蜕战场里潜入掌门闭关的仙宫?”
凡人敢在升灵战场里点火烧妖藤,半仙敢断臂干扰仙器,他一个粉身碎骨熟练工的筑基巅峰,有什么不敢?
奚平道:“别废话,地图。”
濯明随即将整座中座的秘境与通道绘成了立体的地图,打进了奚平神识里:“记着,到时候悬无躲在暗中,为免被他发现,你万不可动用灵气,不能御剑——以你半步升灵之身,爬到山顶也不过片刻,我那师尊的一半真元还撑得住这一会儿。蝉蜕战场的威压非你能想象,低阶修士能被逼疯,途中众多铭文法阵都会迷人眼,你到时候封住自己五官六感,内敛神识,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看,让神识带着你走地图。”
奚平没御剑,但也没听濯明的封闭五官六感。
非但没封闭,他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把目力所及的精妙法阵一股脑地传给奚悦,一边迎着蝉蜕与镇山神器相争时巨大的压力,近乎于贪婪地捕捉战场的细节,能解读多少解读多少。
徐汝成都不舍得吃闭气丹,他哪舍得闭眼?
与此同时,奚平还一心多用,朝着山顶狂奔时,不断将一些青矿和下等碧章渣揉成的泥丸压进山岩石壁缝隙中。
他忙得灵台剧痛,眼角不受控制地流出血泪,镇在他灵台上的照庭蜂鸣不止。
可是这货就像个一错眼就上房的恶猫,恃宠而骄,还记吃不记打,毫无羞耻心和畏惧心。
继周楹之后,支修很快也发现警告他骂他威胁他屁用也没有。
照庭碎片剑光大炽,笼过奚平全身,却被奚平的神识按住了——这是奚平头一次用神识反抗,远在玄隐的支修一惊,这小徒弟每天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碎过重建的神识居然坚实到了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