荑英并未起疑:“好,我在此等着夫人。”
谢窈安抚地冲她一笑,带了春芜随吴娘子进入后院。其疾早从另一侧绕进来了,吴娘子推开走廊尽处的一扇门:“时间有限,女郎请快些,奴在外头替你们放风。”
“有劳。”
谢窈冲她点点头,同春芜其疾进入房间掩上了门。屋中昏暗,春芜摸到打火石将烛台上一截光秃秃的白烛点了,谢窈以口型无声问:“可信吗?”指的却是吴娘子。
其疾颔首:“这儿是使君数年前就布下的一处暗桩,吴娘子也是我们的人,女郎大可放心。”
谢窈心口微松,自寄信回去后多日来有若悬丝的心才在这一刻乞得安宁,美眸情不自禁盈上一层浅雾:“此去建康,千里迢迢,我阿兄是怎么打算的呢?”
美人含泪的模样有如雾雨濛濛里一朵艳色如流的山茶,自是极美,其疾羞红了耳低头不敢看:“最早这个月月底南北就将开放互市,届时我们可混在商团里离境,使君会派人来接您的。”
她阿兄是南兖州刺史,本就地处边境线上,届时所管辖的几处郡县也会开放互市。但在此之前,他们却要如何出这洛阳城?
其疾又道:“属下问过吴娘子,下个月十一是这北齐小儿的诞辰,届时天下宴饮、百姓同乐,还会在城中举行灯会、夜市,与上元节无异。女郎想办法到通商里来……然后,我们再想法子出城。”
“这个自然。”谢窈沉眸静思。
洛阳大市本就是洛阳城最为繁华之地,她借口想看灯会出内城来大市也是情理之中。而那日既是皇帝生辰,斛律骁必定要入宫的,若她真能借此逃走,等消息传至他耳里,他也来不及赶回来捉她……
想了想,她将当日白马寺中斛律骁母亲慕容夫人给她的那块令牌交到其疾手中:“这是那胡人母亲给我的出外郭城的令牌,你拿着吧。不过我还未及确定真假,你想法子试一试。”
城门白日洞开,到了晚间便会关闭至次日清晨,期间杜绝行人进出,只有事出紧急或是贵人出行才会例外。
其疾便笑:“我们正愁是否要在城中待上几日再想办法出城呢,女郎的这块牌子可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嗯。你再试一试。”谢窈不放心地嘱咐,想了想,又道:“罢了,不要试了。这牌子应该没什么问题。”
慕容氏没有理由让她留在斛律骁身边,应当不会骗她。而夜间通行城门却是会有记录的,他既执掌禁军,事关京畿安危定会过问。还是不要漏了破绽好。
商议完毕,其疾送她们出去。春芜静默跟在女郎身后,两人对望一眼,其疾欲言却止,又都很快若无其事地别开。
仍是吴娘子送她们回前院,笑笑说说的:“还是夫人的气韵好,穿什么都好看。人家是人靠衣裳,到了您这儿反成了衣裳靠人。我瞧着夫人方才穿上我家这衣裳,到好似《洛神赋图》里的洛神破画而出了!”
谢窈微微一笑:“既是对外展示用的成衣,店家可肯出售么?”
“肯的肯的。”
说话间二人已重回前面铺子里,荑英正随意打量着店中布置,谢窈笑唤:“荑英久等了吧?”
荑英摇头,只问她:“夫人可还要再逛逛?”
谢窈望了眼屋外天色,摇头:“我们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晚了我怕殿下不高兴。这一身就很好,我很满意。”
又问她:“你不做一身衣裳么?”
在她的记忆里,荑英好似总是穿一身青碧色圆领袍,不施粉黛,也很少佩戴花钗步摇一类的华丽首饰,只几根翡翠簪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荑英笑着摇首:“我终日侍奉笔墨,哪能穿这样的衣裳,只怕墨水沾的到处都是了……”
遂命春芜交了银钱,捧了衣物,褰帷而出。其疾原还有些体己话想同春芜说,一路巴巴地送了她们出来,春芜畏惧叫仆妇们瞧出来,冷着脸不理。
谢窈同荑英正说着话,却撞上一对男女带着四五婢僮迎面走来。男的面容清隽,着素袍,佩同心璧,立如芝兰玉树,俊美雅逸。女的却体格高挑,头上戴着帷帽,隐隐透出几支金镶宝凤钗,身披杏色鲛绡帔帛,上面绣着一重一重的重瓣海棠,其下是大红罗地蹙金襦衫、浅碧破裙,足可见衣饰华美。
女郎丰艳的面庞在帷帽轻纱里若现若隐,荑英脸色微变,即刻屈身行礼:“卑职拜见大长公主。”
谢窈目光却在那男子身上停留了片刻,亦盈盈一福。
“是荑英啊。”
来人正是太原大长公主高孟蕤与太常丞陆衡之。高孟蕤曾嫁于崔家为妇,曾是荑英的堂嫂,因而相识。
她目光懒洋洋地在谢窈身上扫了个来回,见她身后所带的侍女仆妇亦跟着要跪,不耐烦地摆手,“行了都起来吧,我今日只是出来闲逛。”
“再说了。”她回眸含笑睇了眼神色晦暗、目光似黏在对方身上的玉面郎君,“我也不敢受未来魏王妃的礼啊。”
陆衡之眸光微动,视线转过,一眼瞧见送她们出来的其疾,微微一愕。
其疾是谢临的亲兵,二人自然见过的。他唬得天灵盖儿都似飞了,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招揽:“两位贵人是要裁衣么?里面请里面请。”
高孟蕤于是笑着扯了扯他衣袖,话声温柔得可以滴得出水:“陆郎,我们去逛逛吧?”
两行人于是擦肩而过。春芜气愤地盯着两人背影,脸皆气得歪了。
才来洛阳几日便攀上了大长公主这样的高枝,真是恶心!
荑英亦悄悄转目去瞧谢窈神情——她虽未曾见过陆衡之,然阖京皆知他因父丧来投终日只着素色,便有些担心谢窈。道:“隔壁达货里有几家买文房四宝的,货不错,我想去看看,夫人愿意陪荑英再去转转吗?”
谢窈知她关怀自己,感激一笑:“也好。”
待进入布庄,高孟蕤的脸色瞬间即变了。她谢绝了吴娘子的解说,背对着陆衡之神色嫌恶地瞧着柜台上摊开的一匹匹精美的布匹,忽然道:
“你看这些布匹,它们本来只是春蚕吐丝结成的蚕茧,丝和丝缠在一起,亲热缠绵密不可分。一朝上了织机,便被织得经是经纬是纬,泾渭分明再不相干。”
“陆郎君,你说,若这些蚕丝也如人一样有自己的神识,它们会想念当初还是蚕茧时的缠绵情态吗?”
陆衡之默然不应。
昨日杏台辩经结束后他便在回去的路上“邂逅”了这位尊贵的大长公主,颇有与他交好之意。今日他来大市打算用新领取的俸禄裁几身新袍,再一次撞见了微服出行的公主,并邀他作陪。
自古以来姻亲关系便是条往上攀升的捷径。济南王那儿,他已得罪了一次,眼下,要再想进入北齐的权力中枢为父母报仇,唯有借助这个女人。
片刻后,他平静地答:“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衲故时。”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答案。高孟蕤嫣然一笑,意味深长:“陆郎君是聪明人。”
聪明人,总是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的。
二人在布庄中略停留了片刻便离了店。一时客人散尽,其疾问吴娘子:“方才那姓陆的好似认出我来了,不过没拆穿。他答的诗又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