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吐非同小可,春芜先是愣了一下,忙放下粥碗替她顺着背:“女郎没事吧?可要饮杯热茶?”
心中却如起了轩然大波,她常听说妇人怀妊时害喜便有呕吐之症,若是女郎是有了,可如何是好……
谢窈心亦坠了下去,怔怔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连腹中翻江倒海似的恶心尚且忘了。
是怀孕了么?
可,好容易才摆脱了他,怎会在这个时候怀上他的孩子,难道即便是离开,她都要带着他留给她的屈辱和烙印么?她只想远离这一切的梦魇而已……上天为何要如此戏弄她!
秋夜寒凉,浸骨凄寒,谢窈一颗心如坠冰窖,竟不能再感知万物。
“女郎可是不舒服么?可要其疾眼下请个大夫?”春芜倒了杯热茶来,睇向她的眼神衔满了担忧。
谢窈摇头,纤白修长的手指搭在青釉瓷杯上微微颤抖:“不过忍一忍便过去了。眼下已经宵禁,惊动了官兵,反倒惹来麻烦。”
何况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孩子,只该是夫妇情意绸缪的产物,不该是他和她这样,隔着别人的性命与苦难,一夕□□之欢的孽果。
她不会要他的孩子,即便是天要给她。
主意既拿定,她心下倒坦然了许多,将热茶一饮而尽,安然睡下了。
次日清晨,其疾请了医师来,因男女授受不亲,也是担心被人认出来,医患并未见面,只在谢窈腕上搭了悬丝,隔了架水墨纱面的屏风悬丝诊脉。
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探了许久,脸色凝重地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夫人的脉象应指圆滑,如珠走盘,如若老朽儿没有把错,当是怀妊。”
屋中一时寂静无比,寝间里谢窈雪颜沉静,春芜一脸惶恐,外间里其疾则是尴尬地挠着脑袋。大夫瞧出些许端倪来,试探性地问:“历来妇人怀妊都是喜悦之状,但从夫人的脉象看来,除怀妊外,肝气郁结、心淤气滞,似是常年忧思郁结所致。敢问夫人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吗?若留下,老朽便为夫人拟一道安胎的方子,若不留,老朽也可配滑胎的药物。”
屏风后,谢窈语声清冷:“先夫已经去世了,我一个弱女子,这样的世道,这个时候诊断出有孕,也不知是喜是忧了。”
又请求大夫:“劳烦老先生替我先把药开好吧,我会好好想想……”
南北战乱不断,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往往丈夫出征在外,死去十年家中人也不得知。老大夫点点头出去拟方子了,春芜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这可怎么办啊……”
历来滑胎尽是些虎狼之药,这孩子不管是去是留,都会有损女郎的身体。何况女郎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气得眼泪直流,又骂斛律骁:“都怪那天杀的胡人,咱们离开了,也不能摆脱他的阴影!”
谢窈不语,低头看着小腹,眉眼间一阵难以置信的恍惚。
虽然早已下定决心不会留,但真正确定了那里已有了个小生命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从前还是陆家妇时,她多想能与陆郎有个自己的孩子,却求尽神佛也没能怀上,如今,却有了那人的骨肉……
上天何其荒诞,又何其不公。
“那女郎是怎么打算的呢。”久久的寂静之中,春芜追问。
“等回到南朝再说吧……”谢窈道,新月似的眉间凝满深重的忧思。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孩子,可若是此时贸然行药打下,并无医师照料不说,也必得在齐境修养许多日子。为免夜长梦多,唯有先回到南朝再打下他。
反正,她是不会要他的孩子的。
在临邑略微修整了半日后,三人继续行路。于几日后渡过淇水,进入青州境内。
青州曾是南朝的故土,在十余年前青州一役后归了北齐。彼时因青州百姓反抗激烈,太|祖下令屠城,所过之处,万里朱殷。横尸累累,暴骨沙砾。又迁齐州、光州二州百姓充塞,但即使是如此,十二年过去了,青州仍未恢复生机。
车驾行过一望无际的原野,满目萧莱,赤地无馀。及人高的野麦在斜阳下的晚风里徐徐轻摇着,很像是《王风》里所写的《黍离》。荒芜衰败,行过千里万里都无人烟。
谢窈静静坐于车中,一手护着小腹,一面摇头望着一寸寸流水般淌过的千里赤地,心里始终如被大石压着,有些透不过气。
原来战争带来的伤害,仅仅时间,是带不走的。
车轮辘辘,一路行过,前方没膝的草丛里传来婴儿稚嫩的哭声,随着车驾的走近,越发的清晰。谢窈撩开车帘,问车外驾车的其疾:“你可有听见什么声响?”
其疾态度恭敬:“回女郎,并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