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在淮阳郡过完七夕之后,谢窈携女儿回到了兖州。
淮水的下游已被封锁,兖州也派了船只来。谢临同沈砚在码头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见战船慢悠悠驶平波浪,停靠在淮河渡口。
船只靠岸,放下艞板,下来个箭袖长袍的青年男子,高鼻深目,俊美隽朗。谢临不禁皱眉:“他怎么也来了。”
兖州可是自己的地盘,他只带了几百人马就敢亲自过来,也不怕自己反水把他杀了……谢临一时心里觉得怪怪的,有种被看轻的气闷。
沈砚却是痴痴看着自船舱里出来、下船登岸的表妹,她一只手搭在那胡人的手里,另一只手则牵着女儿,神色泰然,并没有半分不愿。
心底一时凉如夜冰。
魏王既亲自来送,足见他对窈妹妹的看重。然而才在淮阳留了两个月,窈妹妹竟已原谅了他,想必,二人之间还是有感情的……
沈砚身后,其疾同春芜亦探长了脖子张望,其疾嘀咕:“还敢来啊,真不怕再被刺上一次……”
他二人端阳时回乡省亲了,是而春芜未曾跟去。其疾扭头瞧见她心忧如焚的样子,想起那姓薛的正是斛律骁的近侍,这回也不知跟来了没有,心里便酸酸的。
他们的事,至今也不能定下来,不就是因为那小子么?
甲板上,斛律骁已接了妻女下船登岸。谢临迎上去,语气责备:“不是说不回来了,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他瞪了眼斛律骁,只疑是此人又欺负了妹子。谢窈神色温和:“突然很想念兄长,就回来了。”
又看向他身后静默而立的表兄,屈膝一福:“兄长。”
她手里还牵着芃芃,小姑娘一见了久不相见的“阿父”便红了眼圈,乖乖地改口唤了一声“舅舅”,挣脱母亲的手走过去。
沈砚被这一声“舅舅”砸得有点懵,但见外甥女神色忐忑、似是担心自己不喜欢她,仍是硬挤出一丝微笑俯下身抱住她:“阿母都告诉芃芃了?”
芃芃把脸贴进他怀里,小手紧紧抱住他,很郁闷地点了点头。沈砚轻轻抚着她的背,自始至终也没有抬头看二人一眼。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谢窈心中有愧,脸颊也微烫起来,回头对斛律骁道:“殿下请回吧,这里人多眼杂,不宜久留。”
斛律骁正看着沈砚,心底一阵恼火。他视线慢慢地收回来:“也好,你多保重。”
又抬眸看向谢临:“窈窈既送到,小弟这就回去了,兄长,可不要忘了你我信中约定之事。”
他指的是前时约定等八月长江汛期一过、攻打淮南之事。谢临神色严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望魏王殿下也要守诺才是。”
“这个自然。”斛律骁不假思索,他登上甲板,最后望了一眼码头上立着的妻女,乘船返回。
是月,斛律骁发布檄文,以南梁背弃盟约为由,发青、齐二地之兵,共十万兵马,进攻淮南。
萧梁朝廷大为惶恐,萧子靖连下数道诏书,勒令南兖州刺史谢临同荆州刺史萧祁云救援。然荆州被顺流而下的齐军牵制,并腾不出多少力量救援淮南。谢临则象征性地派出了支一万人的军队增援寿春,亦称被齐军牵制,不得救援。
他与荆州刺史萧祁云是多年的同僚好友,当初,亦是他请求萧祁云佯攻襄阳,换得斛律骁回镇南境,为妹妹的出逃争取了时间。
萧祁云是萧梁宗室,有感于皇帝的肆意屠杀宗室大臣,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选择了默认。
如是,有了萧祁云与谢临的配合,齐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克淮南郡县,兵临寿春城下,没什么意外地占领了城池。
消息传至建康宫,萧子靖气急攻心,挥剑对着龙案上的瓜果器皿一顿乱砍:“废物!一群废物!朕养你们是干什么的,竟连个寿春都守不住!”
又提剑怒目:“上回去盱眙招安的那个御史呢?把他给朕带上来!”
宦官慌慌张张地,很快将那人带了上来,御史痛哭流涕地求饶,他却看也不看,提剑大骂了声“废物”一剑刺穿对方胸膛,鲜血流了一地。
他犹不解恨,命宦官将其首级割下,扔下御座:“看见了没?这就是废物的下场!”
人头咕噜咕噜滚下陛阶,血肉模糊,陛阶下一群跪着的大臣皆瑟瑟发抖。
无怪乎圣上那般生气,淮河是长江的门户,守江必守淮,淮河一旦失守,长江便岌岌可危。
然而建康北面的门户又在谢家手中,谢令公的死本就不明不白,自那之后,谢兖州再没回过建康,皇帝几次征召皆推脱了不来,显然是生了异心。他既与那鲜卑鞑子是郎舅,会怎么做,似乎不言而喻。
可,若是陆太尉与陆使君还在,何至于叫敌人打到淮南流域?当初,陆使君可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支撑了一个多月……
众人纷纷感慨,碍于皇帝却不敢暴露出来。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寿春圆月如璧,高悬于深蓝天空之上,光焰如冰,在盛夏六月的天,透出丝丝凉意。
三日前,寿春城东门被破,守将萧子良眼看大势已去,命手下人将自己捆绑起来,送出城门迎接斛律骁。
三日后,城中受降仪式已毕,各个城门关口都换作了斛律骁自己的人,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进驻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