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已呈了酒樽,樽中酒色绿莹,正是传闻之中的鸩酒。
斛律桓瞠目,有如照背泼雪,身子为之一颤。看着好友的眸中渐渐聚集起热意。
“去啊。你在犹豫什么?难不成你也是他的乱党么?!”
身后又传来高焕严厉的喝声,他身子颤了一下,终是颤抖着手去端那杯酒,眼边一阵浑浊的泪意,却拼命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能哭,若哭了,一旦哭了,时樾从前的辛苦谋划就全部作了废。
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了,他已娶了妻子,要替他,继续将她保护下去。
拓跋叙则始终微笑着,泰然自若,见他端着酒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主动伸手去接:“给我吧。”
将杯盏交付给他的一瞬,斛律桓再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只背身对着高焕未曾被他瞧见。未尽的哽咽声被他生生阻断在喉咙里,他闭着眼,无声泪下,涕泪交流。
拓跋叙于是接过了那杯酒,如品茗一般,动作优雅,神情自若,在好友闭眼的瞬间仰头将杯中酒从容饮完,白了杯底给对面窗下的高焕看。
“多谢齐王,容我留一全尸。”
“若可以,我死后,还请将我葬在景陵陵园之中,去陪伴兄长。”
他态度仍是不卑不亢的,从容温和,仿佛还是京中那个温文如玉的贤王。高焕唇际扬起一抹笑,起身出门:“知道了,彭城王安心去吧。”
又拍掌大笑:“夫妻反目,兄弟成仇,有趣!有趣!”
“阿桓,你俩到底朋友一场,我准你看着他咽气,等他死透了,就赶紧出来。”
男人拂袖而去,屋中的士兵次第跟上,屋中于是只剩下他们二人,斛律桓扑过去,抱住了将要软瘫倒地的好友,热泪滚滚。
那酒是传闻之中的鸩酒,见血封喉。拓跋叙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唇边开始有污血流下,他笑着,倒在了好友的肩上。
要说的话三个月前就已经说过,眼下心愿已了,似也无什么可说。耳边开始传来好友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想劝说两句,却是力不从心,只能撑着暂且清明的目光望向屋外的天色。
夜,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于门扉中透出天河浅浅,横亘如银,向东而望,又可见窗户里透出的那颗荧荧的明星,当是织女。
今晨起身时他恍惚听见底下人议论了句,今日是七夕,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可惜啊,他是看不见二星渡过天河相聚的样子了……
剧痛一点一点攀上五脏六腑,再向心脏处聚集,痛到极处,便是麻木。喉咙口开始有大量鲜血涌出,他咳嗽起来,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好友耳边,一字一句说得吃力:“不、不怪阿桓。”
“替我,替我、照顾好……”
话音还未落下,瞳孔中光芒已散,斛律桓只觉肩上一重,好友的身子彻底软了下来。
“时樾?”
斛律桓哭声一滞,扶起他来拼命地摇着唤他名字,却都再没了回应了。拓跋叙闭着眼,神色安详,就如熟睡了一般。于是颤抖着手去摸他脉搏,突然哀恸地哭喊一声,放声大哭。
府门外,才要上车的高焕闻见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微有不悦。其下属察言观色,立刻道:“王上对斛律世子真是太仁慈了,乱党去世,他竟哭得如此伤心,想来也是与乱党一伙的,并非真心效忠于你。”
高焕挑眉,神色轻蔑:“你懂什么?乱党死了,他作为乱党曾经的朋友为乱党而哭本王却不杀他,彰显的是本王的仁慈与大度。”
“至于是否有二心。”他哼笑一声,拇指轻抚着食指上的玉扳指,“就算有又如何?他父母妻子皆在我手上,翻不出什么浪的。”
他进入车里,车队辘辘朝齐王府去。夜色里有太学生结队跑来,手里扬着一封封素纸,边跑边喊:“殿下,齐王殿下!”
“彭城王是冤枉的,彭城王素来忠于国家,山岳高节,冰清玉粹,他自义兴年间便不再出仕了,怎会行篡逆之事!这是我们的陈情书,还望您过目!饶恕他一条命!”
学生已近车前,跪伏在地上,手捧陈情书砰砰磕着头只求齐王恕罪。那侍从见车帘静垂毫无动静想是王上不悦,便替他答:“彭城王已经伏法,诸位晚了一步,请回吧。”
“不过,齐王仁慈,留了他一个全尸。”
夜已经很晚了,寿丘里斛律氏府宅中,慕容氏同侍女小锦在庭下的卧椅上躺着,轻摇团扇,卧看牵牛织女。一旁的桌案上则供奉着瓜果与针线彩缕。
院子里旁余的下人都被屏退了出去,万籁俱静,草虫可闻。传言里二星渡过天河的情景并未得见,眼下,墨黑如蓝的天空上仍旧横着一道银河,宛如大河般将二星隔得老远。
慕容氏握扇的手不由得一滞,低低地吟诵道:“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她会的诗不多,这诗还是去年七夕时夫君教她的。是曹魏文帝曹丕的《燕歌行》: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她想过他们会一起死,却不曾想到,会和这牛郎织女一般,天各一方。
眼睛里渐渐有了湿意,她抬手去拭。小锦怕她触景伤情,忙笑着劝:“娘子,夜里天气凉,还是回房歇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