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九年,正月十五,上元。
才开了春,洛阳还是一片刺骨冷意,谢窈晨起正梳妆时,春芜卷开毡幕进来,忧心忡忡地禀报道:“女郎,魏王的老宅那边派人来了。”
她们如今住在公府里,老宅的主人是斛律骁的母亲慕容氏,谢窈握梳的手微微一顿,微撇过脸去:“什么事啊。”
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来,每年的上元节,慕容氏总是要去永宁寺上一柱香的,往年都是由斛律骁陪同,今年他既出京带领大司农巡视郊县,家中便只剩下斛律羡和斛律岚。慕容氏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却派人过来公府,叫上了谢窈一道。
慕容氏一向不待见谢窈,当初刚刚成婚时,防女郎跟防贼似的,后来魏王执意带女郎搬回公府两边不相往来才好了些。这会儿却派人来叫她,春芜便很是担心慕容氏会给女郎难堪。
她道:“要不……奴去回绝了吧,就说女郎身子不舒服。”
谢窈摇头,抽过一支步摇插进浓密的青丝里:“没什么,我去就是了。”
等到了约定的永宁寺门口,慕容氏一行人也才刚刚到。绮罗珠履的美妇人搭着仆妇的手姿态优雅地下了车,谢窈轻盈一福:“母亲。”
慕容氏懒懒扫她一眼:“走吧。”
一行人遂进入寺里,今日是上元,前来烧香求签的达官贵妇不少,便连太后的娘家、河东裴氏也在寺中。但闻说她们来,永宁寺的住持清远当即放下一切事宜亲自来迎,将她们迎进了供奉海灯的天王殿。
“听说,青骓已经带你来过这里了?”
在殿中添过油,拜过佛,慕容氏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是。”谢窈立在她身后,声音清清淡淡的,“去了寺塔。”
臭小子,还算识相。
慕容氏心里这才好受了些,仍是板着脸道:“去给那盏长明灯添点油吧。”
谢窈便照做了。身后,斛律岚悄悄拽了拽次兄的衣角,眉眼笑得弯弯的。
这殿里供奉的是他们家的灯,以及父亲的牌位。家家既要阿嫂添灯,多半是接纳她了。
从天王殿里出来,慕容氏无心逗留,径直要回去。却撞上陪同母亲来庙中烧香的裴羲和。裴夫人愣了一下,明显忘记了慕容氏今天也会来寺中。裴羲和则稍显紧张地牵裙下拜:
“七娘见过太夫人、王妃。”
语罢,娉婷地低下头去,临低眼时,却悄悄瞥了立在慕容氏身后的情郎一眼,若蝴蝶翩跹。
这一幕恰被慕容氏看在眼中,古怪哼笑一声,理也没理她的行礼,径直走了。
裴夫人脸上一时阵红阵白。两家关系不睦,盖因公公当年曾诬告魏王是前朝宗室王之子一事。但那之后,两家也尚且维持着明面上的和谐,两个孩子幼年时也曾往来,这些年因为魏王对皇权的步步紧逼才渐渐淡了。
前日,女儿告诉自己她与斛律家的小郎君私定终身、想要斛律羡来家提亲之事,她虽忿怒,但想着若真能结成亲家化解过去的仇恨也不是不可。但慕容氏眼下这毫不留情面的举措却实实在在打了她的脸。
裴羲和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樱唇紧咬,两痕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反倒是谢窈见婆母如此,微微一笑承了她的礼,才算是将这令人尴尬的局面稍稍带了过去。
斛律羡在后,亦是尴尬难言,同裴夫人软言客套了几句,见母亲离开不得已又去追。
“母亲为何如此。”
稍稍走远了一些,斛律羡按耐不住心中的愤懑质问母亲道。
慕容氏冷笑:“怎么,还没过门就心疼了?没大没小的,还想为她顶撞你母亲?”
“我……”
斛律羡没料到母亲已经知道了二人的事,一时愣住。慕容氏又道:“别以为你们俩的破事我不知道,听着,谁都可以,只有裴家的女子不行!”
这话有如当头棒喝,斛律羡神色一白,霎时灰败如泥塑木胎。慕容氏却理也不理,气冲冲地拂袖走了。
谢窈见状,也只得跟上。
今日在寺中的世家大族不少,裴七娘子主动向慕容氏行礼却被无视一事很快也传遍了寺中,包括她的那句“只有裴家的女子不行”。虽不明白素有才女之称的裴家七娘怎地看上了斛律家那全然掩盖在长兄光芒之下的小郎君,但慕容氏如此不留情面,也实在令人咋舌。
是夜,事情传到裴中书耳里,得知女儿竟与那斛律家的小子私定鸳盟,又被魏王之母在永宁寺里羞辱了一通,裴中书气不打一处出:“我裴家的女孩子,嫁那无用儿郎做什么?那慕容氏瞧不上我们七娘子,本官还瞧不上她儿子呢!”
“此事容后再议,把七娘子给本官看紧了,别由着她胡来!”
魏王府中,斛律骁从京郊回来后从妻子口中得知了此事,皱眉道:“二弟也太拎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