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想来,斛律骁也不明白顾月芙因何恨上自己。
谢窈告诉他,她是陆衡之母亲娘家会稽顾氏的侄女,后来嫁给南梁广陵太守的儿子沈稷为妻。其夫驻守钟离,去岁,屡犯边境,他命部将南征,沈稷战死,顾月芙被俘,流落齐军之中,受尽糟蹋才逃了出来。
她的不幸遭遇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原因,因此,斛律骁没有拒绝妻子要收留她的好意,命人在公府之中收拾出了院子,供她居住。
但,顾月芙从一开始接近妻子就是为了伺机接近他而报仇,他也不是未曾怀疑过她的目的,却都因妻子而打消了。毕竟,妻子在洛阳并无可以说得上话的朋友,若说从前还能与太后交谈一二,但因为裴羲和的事,两家的关系急剧恶化,她也因此不再与裴满愿来往。
他那时问她:“你和顾氏很要好么?她的出现太诡异,也许,是别有目的。”
她点头:“我在闺中时朋友不多,阿芙是陆……的表妹,我们几个从小就认识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又央求他:“我们留下她好不好?阿芙命运悲惨,死了丈夫,又落到这样的境地,我不能放任她不管……”
他便同她说了顾月芙丈夫战死之事,问她:“可细究起来,顾氏的杀夫仇人是我,她现在接近你我,你真的不担心么?而你呢,又是否会怪我?”
谢窈因那一句杀夫仇人是他而愣住了,眼睫渐渐地湿润,良久,才木然撇过了脸:“你让我好好想想吧。”
斛律骁终究是顾及妻子,加之认为,沈氏虽死,其主要原因并不在自己,顾氏没有理由不轨才留下了她,在公府里开辟了一处客院将她安顿下来,命人抓捕、处置了那几个曾糟蹋过她的军士,尽全力去弥补。
顾月芙从此在府中住了下来,他亦派了人去监视。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安分守己,陪着谢窈读书下棋做针线,似乎并无什么别的心思。
但妻子对他的冷淡却似因了此事是一日复一日的延续了下去,有时他回到家中,便常常见到妻子独自一人在窗下出神,待他,也似又回到了从前那般冷淡而又疏离的样子,他疑心是顾月芙在其间捣鬼,然侍女呈上来的两人的对话却瞧不出什么端倪。
“究竟是怎么了呢?”
一日夜里,并肩在鸳鸯枕上躺下,见她又侧着身子面朝着里侧背对于他,斛律骁忍不住追过去:“怎么突然——就和郎君生分了呢。”
谢窈闭着双眼,一颗心有如放在火上反复地煎熬一般,许久才低低地道:“只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殿下罢了。”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他的身份始终如一根刺横在她心间。
他终究是齐人,终究,杀害过她那么多的同胞、子民,理应是大梁的仇人。而她却侍奉自己的仇人,此行为,实是等同于叛国。她不敢去想这件事会令远在南朝的父兄遭受多少非议,也不敢想,自己会背负多少骂名。即便阿芙和陆郎都劝她不用在意这许多,但她连自己的那关也过不了,也就只有不去想罢了……
如今,因为阿芙的出现,许多过去被她刻意遗忘刻意逃避的东西也都终于重新浮现。若说从前因他而死的尚是些陌生人,这却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熟识之人的死讯,且今后,也许还会听见更多人的死讯,甚至是身为兖州刺史的兄长……又怎可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你是不是,还是在意我是齐人?”
良久的沉默,斛律骁忍不住开口:“国家之别,民族之别,真的有那么重要么?难道,几载的相伴,连这些也比不过么?你对我,就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情意。
谢窈心间如石投水,幽幽不定。
他是齐人,她怎能对他有情意呢。可若没有,又白白地留在他身边四年做什么。什么也都做过了,这般自欺欺人,当真好没意思……
罢了。
她最终说服自己。
一开始就是她来招惹他的,就当是,她在为过去还债吧。既然打仗总是要死人的,若她跟了他,有朝一日两国交战父兄兵败,是不是,还能劝解一二……
她转过身子,轻轻偎进他怀里:“那殿下,可以答应妾一件事么?”
她沉默得太久,斛律骁一双眼原本已经寂暗无光,闻此猝然燃起一簇火焰,搂住了她不假思索:“可以。”
连问也不问,便答应了。谢窈心间愈发不好受起来,微微沉凝一刻,轻轻道:“那,日后若是两国交战,或是妾的亲友得罪了殿下,殿下可否瞧在妾的面子上,对他们网开一面,不要取他们的性命?”
“你是说陆衡之?”
她有一瞬的迟疑,不置可否:“妾究竟是梁人女子,有时候,看着自己的同胞死去,即便是毫不相关之人,也难免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但妾也知道,殿下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该怪殿下。妾只是因为阿芙的遭遇,突然心生感慨罢了。”
“可以吗?”
她靠于他怀,粉白的脸颊贴着他胸膛,嗓音轻轻细细的,清亮的双目中含了一丝忐忑与乞求,在幽暗的烛光下动人得好似一枝娇弱偃卧的粉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