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汤『药』洒了一地,整个万安宫都弥漫着一股厚重的『药』味。
惊动了侍卫,但就算来了百来个侍卫,他们也只敢围在外面,不敢靠近。
摄政王赫连苏尔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一件单衣,背后汗湿,手执长剑,活像是杀红了眼的魔头。
他站在阶下,由周公公搀扶的太后站在阶上。
两人之间,地上浓黑得不开的汤『药』缓缓地往外蔓延,像一条跨不过的河流。
赫连苏尔望着她,用血红的双眼:“阿姐!”
太后也就那样望回去,语气平静:“么事?”
赫连苏尔握紧了手里的剑柄,将长剑往上举起一些,太后神『色』一凛,又问:“你要杀谁?”
他望进太后无比理智的眼睛里,竟然不知道自己为何提剑。
他当然不敢在阿姐面前杀谁。
停顿许久,赫连苏尔反手,就将长剑横在了自己的脖上,他哭着朝太后摇头:“阿姐,不要,求你了。”
见他哭了,太后也稍微缓和了语气:“苏尔,听话。”
赫连苏尔涕泗横流,一边后退,一边摇头:“阿姐,我么都不要,我很听话的,我一直都很听话的,只有这件事情……只有这件事情……”
*
浓黑的墨汁泼洒在纸上,笔尖游走,留下墨黑的痕迹。用的是梁国上好的墨,满殿清香。
赫连诛站在阮久身后,右手握着阮久的右手,正教他写鏖兀字。
一笔一划,凌厉如刀。
阮久跟着他写了两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赫连诛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线条果断坚毅的下巴和薄唇。
这时,赫连诛把着他的手,带着他又走了一笔,垂着眸,说了一句:“软啾,专心点。”
“好。”
阮久实在是看不出有哪里不对劲的,只能转回头,继续练字。
他的字确实不怎么好看,一个一个都圆滚滚的,刘老先生说他写的字就像甲壳虫。鏖兀字一个个弯弯绕绕的,就更像了。
今天赫连诛说他正好有空,就教他练练字。
就这样再写了两个字,阮久是觉得赫连诛透着一股怪异,再回头看了一眼。
赫连诛又低声说了一遍:“专心。”
阮久转回头:“噢。”
又是两个字,阮久再次回头,这次目光向下,终于叫他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赫连诛,你为什么要踮脚?”
被发现了。
赫连诛默默站好,又变成比阮久矮一个额头的身高。
“……专、专心。”
阮久乐不可支,连笔都拿不稳了。
*
赫连诛缠着阮久练了一天的字,从万安宫回来之后,阮久也就没有出过门。
第二天一早,阮久就看见乌兰在吩咐人收拾东西。
阮久问了一句:“谁要出门吗?”
乌兰将礼品打包好:“大王要去拜访老师。”
“老师?”
“嗯,就是从前教导大王汉文的一个汉人老师。”
阮久疑『惑』:“刘老头?”
乌兰笑道:“不是刘老先生,是另一位姓庄的老先生。刘老先生是前几年才来鏖兀的,他来之前,是这位老师教大王汉文的。他是大王的启蒙老师。”
乌兰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他是来鏖兀的第一个汉人臣子,从前辅佐先王改制的,可是改制完了,先王……也就不用他了。”
“要不他也不会被派去教导大王。先王不再用他,也不肯让他去其他地方,怕他辅佐其他人,一直把他留在鏖兀境内。”
“他现在就住在尚京城外的一个牧场里。他是不出的能臣,但是大王为了避嫌,很久都没有去看过他了,现在应该可以去看他了。”
阮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小猪什么时候过去?”
“马上就要走了,可能要在牧场里住几天。”
“啊?”一听这话,阮久就不高兴了,“那我也要过去,我一个人留在宫里没意思。”
“那好,王后要骑马还是坐马车,我吩咐他们安排。”
“骑马。”阮久低头看看自己抱在怀里的补品,“你让小猪等我一下,我把东西送去万安宫,马上就回来。”
“好。”
阮久说完这话,抱着东西转头就跑了。
赫连诛整理好衣裳,从殿中出来。
乌兰看向他,低头礼:“大王。”
“软啾说要去?”
“是,王后说先去一趟万安宫,马上就回来。”
“好。”赫连诛颔首。
“可是……”乌兰有些迟疑,“要是摄政王像昨日那样大闹,被王后撞见了,再伤着王后,可怎么好?”
“不会。”赫连诛披上外裳,“今日不会。”
他神『色』淡淡,却如同有搅弄风云之力,举重若轻。
*
阮久抱着补品,很快就到了万安宫门前。
宫门紧闭着,看不见一个人,阮久想叩门,想了想,是没有动手。
可能太后还没起吧,她最近身体不好,是不要打扰了。
阮久把送给太后的补品放在门口,转身就走了。
回到大德宫,他就听见赫连诛道:“把王后的功课也拿上……”
阮久不干了,蹭蹭地上前:“为什么出去玩儿,要写功课?”
赫连诛见他回来了,立即就了,耐着『性』子道:“老师的学问很好,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让他教你。”
“我才不呢。”阮久朝他哼了一声,“到时候又像刘老头一样打我的手板,那是你的老师,不是我的,我只是跟着去玩儿的。”
尽管阮久表达了十二分的抗议,但后,乌兰还是帮他把功课给带上了。
阮久和赫连诛打了赌,要是那位庄先生也打阮久的手板,这顿手板就由赫连诛来挨,赫连诛要帮阮久写所有的功课。
如果没有,阮久就写赫连诛的功课。
这样说定了,一人就出了宫。
*
赫连诛从来不喜欢大排场,身边跟着的,至多不过十余人。
轻装出行,赫连诛与阮久骑着马在前面,其实跑在最前面的应该是那两只小狗和一只小狼。
乌兰赶着装有礼品的马车,跟在后面。其余就是四个侍卫。
一路出了城。
早春时节,尚京城外枯萎枝叶掩埋下,偶尔有星星点点的绿意。
尚京城的选址,原本是名为鏖兀的部落的大本营,这里水草丰美,是西北大的草原之一。
因此如今尚京城外,有许许多多的牧场。牧场也是尚京城权贵最有收益的资产之一。
皇族最是如此。太后名下有十来个牧场,太皇太后死后,她的牧场也转到了太后手里。
赫连诛手里有两个,是他出生时,先王和太皇太后按照惯例,送给他的礼物。
每个牧场里自成体系,放牧生产,每年进贡,收支平衡,里面的人几乎可以一辈都待在里面,永不离开。
那位庄先生,在鏖兀的后一个身份,就是王赫连诛的老师,所以他现在住在赫连诛的牧场里。
赫连诛难得来一次牧场,也没有事先通知,底下人都不知道,更认不出他,只当他们是来城外踏青的贵族家的孩子。
鏖兀常有这样的事情,外出踏青打猎,路过谁家的庄,就算主人家不在,也能在庄上小住几日。
没有人理会他们,一人就这样进了牧场。
尽管先王骨子里厌恶赫连诛,但或许是要做表面功夫给别人看,或许是赫连诛刚出生的时候,他对这个亲生骨肉确实有一点动容,给的牧场还算不错。
牧场很大,水土丰沃,因为更靠东边,地势更低,在尚京城外是枯黄一片的时候,已经生出了葱葱茏茏的牧草。
牧民们播撒牧草种,编织草料笼子,或是培育小羊,都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乌兰下车去,找人问路,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大王,王后,庄先生的住所在东边,一直向东,看见小山丘上的一个石头屋,那就是了。”
赫连诛颔首,策马掉头。
依言向东,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再了一阵,就能看见对面突起的小山丘上,有一座石头屋。
屋隐在被风吹动的牧草之中,颇有外桃源的味道。
只是这个石头屋实在是破旧。
溪原的刘老先生也住石头屋,但他有用石头垒的院子,里面的屋是用木头搭的,照着梁国的建筑,有走廊有偏厅。
这个石头屋,就是直接用石头堆起来的,孤零零的一座,立在山丘上。
到屋前,赫连诛与阮久下了马。
两人上前,赫连诛才敲了一下门,却发现破烂的木门是虚掩着的,他一敲就敲开了。
阮久连忙把门给拉回来:“轻点敲。万一人家……”
他话没说完,木门嘎吱一声,就这样在阮久手里掉了。
“小心。”赫连诛眼疾手快地把掉落的木门接住。
阮久愣在原地,米饭似乎是幸灾乐祸地汪了一声。
半晌,他才怔怔地看向赫连诛:“这是我弄掉的,是你敲掉的?”
赫连诛也不知道。
阮久想了想:“现在它在你的手里。”
赫连诛看了一眼屋里:“老师不在,帮他把门重新装上,他不会知道的。”
阮久点头,两个人默契地一人扶住一边,把它往门框上靠。
弄了好一会儿,阮久有些烦躁:“好奇怪啊,这个门到底是怎么装上去的?”
其实也看不懂的赫连诛:“……”
阮久又问:“可能你的老师比较厉害吧,他是教机关术的吗?”
“不是,他是教我认字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继续装门。
后是乌兰去牧民家里借来工具,赫连诛亲自动手,才把木门恢复原样。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不敢再动,等着庄先生回来。
等了好一会儿,庄先生不回来,三个小动物又待不住,阮久就带它们去玩儿了。
*
在广阔的草地上奔跑撒欢,是每个小动物都喜欢做的事情。
小动物软啾也一样。
阮久一开始牵着小狼和小狗,后来米饭和馒头都挣脱了绳索,自己跑走了,阮久又追不上,只能牵着开饭一只。
他是和开饭最合拍,从前在永安城他就这样牵着开饭走。
赫连诛一直陪着他,后来宫里来的侍从找他回禀事情,他就先过去了。
阮久牵着开饭,在辽阔无际的草原上信步闲走。微冷的风迎面吹来,却也是舒服的。
忽然,开饭朝前面汪汪两声,阮久抬眼看去,只见青绿的草地之间,缀着一点洁白的颜『色』。
远处有一只小羊羔。
阮久了一下,拍拍开饭的脑袋:“是羊,你来这里这么久了,又不是没有见过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