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峻几乎意识地要拒绝。

但很快又改换了主意。

既已决心斩断这是是非非，就不该回避，理应直面去做，更何况在这此之后他还要借张幼双事。

将信递给他后，陶汝衡这才似感慨地叹了气：“我本来还以为你拒绝。”

俞峻并未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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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将东西收拾妥当，张幼双杏子巷搬了出去。

东西点儿多，古代又没什么搬家公司，只能雇上几个短工帮忙。

一大早，张幼双就揣上了钱，七拐八拐，来到了越县附近“人力市场”。

这些“人力市场”散布在街角巷，几乎随处见。

脏、『乱』、差这三个字足以概括，污水在地面上四溢。

这些等待着出售自己、短工们就或蹲着，或站在墙脚壁头，或干脆摘草帽垫在了屁股底，直接打了个地摊。

皮肤黝黑，脊背驮伏，穿着补丁叠着补丁土布襟褂，『露』出消瘦肌体，腰间揣着烟枪，没人时候就一边吸上一，一边儿和同伴说着点儿闲话。

人来交钱，就像拉畜一样被拉走。

灰土，空气中到处是浮动灰土。

马车载着乡绅老爷们在地上犁过，碾出深深凹槽，在这飞扬尘土中，在这些人里，她甚至还看到了几个年纪不大小孩。穿着不合身大褂子，稚气脸上已显现出了精明与强干。

说实话还是她第一次来到这种人力市场。

作为一个出生高知家庭，自小生活优渥幸运儿，张幼双张了张嘴，匆忙避开了视线，一时间竟然不敢去多打量别人苦难，这更像是一种居高临冒犯。

就在这时，一个干瘦得老人，放了烟枪，步履蹒跚地向她走了过来。

一股混杂着汗味儿、烟尘和热浪味道扑面而来。

老人眼窝深陷，脸庞皱褶犹如深深沟壑，言语些急促，不自觉地搓着手指道：“娘子招工？”

这个模样很容易令人联到爷爷辈人，张幼双意识地点点头，“搬家。”

她话音刚落，又几个手脚，脚掌宽大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与她攀谈。

“娘子要搬家？一二十五文，什么都能干。”

那老人似乎自知竞争不过，沉默了一瞬道：“一二十文。”

看了一眼面前老人，又看了眼眼前男人们，张幼双将心一横，看向老人道：“一二十文？”

老人怔了一，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地欣喜之『色』：“一二十文。”

接来，张幼双又点了三个男人，这才回到了杏子巷。

她东西点儿多，主要是书，张幼双也不忍心看着爷爷辈帮自己搬家，干脆自己捋起袖子，扎了个马尾。

好在单身女青年，文能坐电脑桌前敲键盘写教案，武能自己搬家换灯泡儿。

老人虽然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但身材精瘦，一把力气，看得张幼双忍不住感叹：“老人家，身体好啊。”

“不喽，不喽，年轻时候……”许是找到了工作，老人笑眯眯地说，“一头200多斤猪掉在粪坑里，我能徒手给它拽出来。”

这动静点儿大，惹来了不少杏子巷原居民旁观。

曹氏和几个『妇』人远远地站着看，手里还抓了一把瓜子儿，脸上表情那叫一个复杂。

咔——

一嗑，一吐。

曹氏神情点儿古怪，强压内心翻涌情绪。

搬走了最好，搬走了免得在跟前晃悠招人烦！

身边『妇』人感叹道：“双双出息呐，自己又买了新房。”

曹氏强笑道：“只惜身边儿没个人照顾。”

“是，这女人弄得好，还不是没男人要么？”

几个人嗤嗤地笑出声，似乎终找到了优越地方。

眼看张幼双吃力地提着箱箧路过，人笑『吟』『吟』地招呼了声儿：“双双，走了啊？”

张幼双歪着脑袋，轻轻笑起来，脸上还往淌着汗。

“走了。”

这一笑，晃得这几个『妇』人嫂子眼前一花，心里又泛出了股难言滋味。

些人就是看不得你比她们过得好，你过得越好，她们就越堵。

张幼双『露』出一大白牙花，擦了把汗，提起箱箧，正准备继续。

忽地，斜刺里伸出来了一只手。

微畸形，修如梅骨。

“俞先生？”张幼双惊愕地睁大了眼。

面前已不知何时多出了道眼熟身影，峻拔清瘦，中正平和，人见之立刻就安静了来。

这人……！

几个『妇』人登时愣住了，

她们还未曾见过这般好风姿男人，这风姿清隽，好看得简直像是画里走出来。

曹氏怔愣在原地，竟如看呆了一般。

这不是那个俞先生么？？

这俞先生和张幼双是怎么回事？

俞峻目光落在她鬓角，又移开了，眉头拧起，不去看她，说明了来意：“张娘子，陶山嘱我来将文书送你。”

许是看不过她一人搬这么重箱子。

他眉头舒展了些，道：“我来罢。”

便搭着眼帘接过了她手里箱子。

张幼双愣了一，意识道：“不，我来就好了。”

却上了那双乌黑清冽眼仁，一时间竟然连说什么都忘了。

呆愣愣地拔腿跟上了方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位俞先生身后。

张幼双正出神间，俞先生突然停住了脚步。

砰！

一头撞到了方脊背上，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大脑木了一瞬。

那一瞬间仿佛被男人气息包围了，就像是风雪中梅花香，寒意透骨，香中带清，清中含冷，不腻不甜。

“抱、抱歉。”心在那一瞬间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张幼双捂住鼻子，讪讪地红了一张脸。

目光胡『乱』一瞥间，忽地看到俞峻提着箱子，手指弯曲间，隐约见这掌心薄薄一层茧子。

这个时代书生多是手无缚鸡之力，没到这位俞巨巨体力竟然不错？

还他曲蜷“冷峭”手指，“冷峭”或许不合适，但这位巨巨给她就是这么一种诡异感觉。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帮她把箱子搬上租好牛车上后，俞峻又折返了回去，看了眼老人，眉头拧了起来，沉声说：“老人家，我来帮你。”

老人微微一愣。

这看似文人打扮男人，却已然半蹲身，熟稔而流畅地接过了他肩膀上担子。

男人瘦劲如铁，袍袖沾了不少灰土，脚掌宽大，走在炎炎烈日，整个人灰扑扑。

……俞巨巨不误以为她压迫老人了吧？

张幼双胡思『乱』道。

赶紧抛开这些『乱』七八糟念头，也动起来。

了俞先生帮忙，她这一大堆东西很快就都被搬上了牛车。

这时，俞峻才直起身子，除却两鬓微微『潮』湿，气息还是冰冷如霜。

不过这个时候，张幼双这位俞巨巨又了模模糊糊认识。

似乎是个十分责任感士大夫。

舒了一气，张幼双叫来老人和另外三个工人，发了各自工钱，还是二十五文。

又另给了五文钱小费。

“这……”他们诧异地看着她。

老人脸上也『露』出了点儿惊讶之『色』，唇瓣嗫嚅了两，却没主动开。

张幼双见状，适时地笑了笑：“气太热了，这五文钱请大家喝浆水。”

大家俱都笑了起来，老人更是连声道谢。

大抵上文艺作品都喜欢将贫苦劳动人民，描绘得淳朴以至愚笨，实际上这亦是一种高高在上。

穷人为了生存，不不谓精明能干，精打细算。

做这一切时候，张幼双能感觉到这位俞先生一直在沉默地看着她。

张幼双这才硬着头皮，转向面了俞先生。

“多谢先生今日帮忙。”

方不置否地微微颔首：“文书已送到，某不便多加打扰。”

“等等！”张幼双脱而出。

上俞峻如岩铁般漆黑深邃眸子。

“如今已经午时了。”张幼双擦了把晒得通红脸蛋，指了指上日头，“不如我请先生吃个饭走？”

啊啊啊啊她为什么主动说出这种话。

张幼双内心无声呐喊。

这算是入职后请同事吃饭吗？！

俞峻又看了她一眼，手指动了动，“不必。”

说完，转身就走了。

……她现在完全理由怀疑，俞先生是不是真她别意见了。

俞峻走后，张幼双随便去面摊叫了碗面，匆匆吃了几填饱了肚子。

或许是入了夏，气太热没什么胃，又或许是……

热得轻轻呼出一气，又擦了一把汗。

放筷子，张幼双目光一一街边巷掠过，看着这来来往往人。

灰土飞扬。

这说书，吞声呜咽『插』标，穿着摞着补丁土布夹衣，趴在地上求乞，世情百态，各『色』各异。

大道坦坦，偶乡绅老爷们板正衣冠，乘轿而过，洒落一地香风，掀起尘埃遮掩住了这满目苦难。

等着香风散去，灰土又继续无声地飘散，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