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峻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僵住,哪怕尽量克制了,也克制不住语气的淡漠:“是吗?”
乌黑的眸子,黑到泛着青,垂着眼看人的时候却是冷的,像是薄雾里凝着的一点远山青,朦胧着冬日的霜气。
张衍也僵住了。
他好像是说错了话。
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俞峻缓缓地问:“你生父可有什么信息留下?”
张衍摇摇头:“未曾。”
“能否拿给我看一眼?”俞峻垂下眼,尽量保持平静和克制,嗓音放得和缓了不少,“我曾户部任职,掌天下的黄册,至今仍有不少好友各地为官,交游也算广,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隐隐得疼,就像钝刀子割肉,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慢『性』疼痛。
尤其是刚刚看到张衍这慌『乱』、愧疚的反应,心里更是一阵发闷。
或许他不该这般狭隘。
这是他生父的东西,他不愿让外人问也是情有可原。
他年逾不『惑』,和一个小子计较什么,年纪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俞峻他心里堵得慌,却无突兀地,几乎是顺理章地忽想到了少年的自己。
父兄早逝,无人教他,他每日静静对着一面素壁,鲜少外出,『性』子孤僻不与人交往。
唯有钱翁不嫌他,待他如亲子。
他日日翻阅着父兄遗留下来的家训笔记,慢慢『摸』索着怎么长一个君子,一个令父兄令俞家都为之骄傲的正人君子。
少年一袭白裳,独对着素壁,灯火映照下投向墙壁的影子,犹如一鹤。
鹤影历历地走,少年渐渐地也长大了,平日里为处事克己复礼。
这鹤影与日后俞峻他正襟危坐的身影合了。
男人身姿伟岸周正,跽坐桌前,捧着一卷公文,垂落下来的袖口衣料也是一丝不苟的。
张衍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推己及人,哪怕他心里微微发闷,但上述这一席话,也是他思量再三后才说出口的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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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衍心里也有点儿闷闷的,忍不住埋下了头,袖口遮掩下的手掌攥了拳。
他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是不愿意让俞先生去碰。
张衍愣愣地感受着心口传来的感觉。
这感觉真的很古怪,说不上来,心好像缩了一团,难受得要命,具体哪里难受也说不上来。
张衍垂下眼睫,低声说:“这里面装的是个玉佩,娘说当时她走得太匆忙,回到家里后才发现身上了这个玉佩。”
这话说得俞峻心里再次一堵,几乎无法克制地联想到了张幼双和个人的亲密接触。
“……谢父亲的好意。”少年抬头,两手搭膝盖上,攥紧了,『露』出个笑容来摇摇头,“儿之前的确想弄清楚生父是谁。”
“但是娘不乎,娘虽说,但我知道娘其不想让我去找。”
他如果真去找了,要认祖归宗吗?张幼双呢,要嫁给人吗?这对张幼双而言反倒是一种负累。
“学生今天把它拿出来,是想把它埋来的。因为,儿已经有了俞先生做父亲。”
“其不瞒先生,学生很早之前就想,如果学生能有先生这的父亲该有好。”
少年嗓音清冽,神情郑,缓缓地,坚定地俯身了一礼,“先生很好,能做先生的儿子,是学生之幸。”
俞峻一时怔忪,语塞住了。
他袖口遮掩下的指尖动了动,好半天都说出话来。
了很久,才有些违心地轻声问道:“我不乎这个,你当真不想知道?”
张衍迎上俞峻的目光:“学生有先生做父亲已足够了。”
等俞峻开口,张衍又主动道:“先生,要与学生一去把这红木匣子埋来吗?”
张衍选的地方位松树下面。
俞峻道:“拿来。”
张衍愣了一下。
俞峻已挽了袖口,垂眸说:“我替你来铲。”
这几天天寒,泥土冻得硬邦邦的。
一铲子下去,拂去了土上的积雪,俞峻撬动了下面的泥土,微一使劲儿,到一会儿功夫,就刨出个大小合适的小坑来。
头也抬地朝张衍伸出手,就要把红木匣子放进去。
张衍愣了好半会儿,心头升腾了股暖流,将红木匣子递了去,孰料外面站了太久。
指尖都落了层疏疏的薄雪,手指冻得僵硬,一时拿住,竟“砰”地一声砸了地上。
一声轻微的闷响,玉佩从棉花里滚了出来,咕噜噜跌进了雪中,又是白玉,乍一看竟辨不出摔到了哪里。
俞峻找了几秒钟这才找到,拿来一看,却直直地僵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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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这块玉佩无花纹雕饰,很是素净,通体洁白,白得晃眼,几乎如玉刃般刺入了俞峻的双眸。
刺得他眼球生涩,俞峻眼睫颤了颤,脑子里轰隆隆作响。几乎要疑心这是不是他一个梦了。
如若不是梦,缘何他丢了这么年的玉佩会张衍这里。
掌心不自觉地收紧了,这硌手的触感仿佛提醒他这不是个梦。
回神来,张衍正错愕地一迭声地叫他。
俞峻握紧了手上的玉佩,不错眼地盯着张衍看,“你这玉佩当真是你母亲给你的?”
“先生?”张衍不明以,错愕地看着他,“这的确是娘亲给我的。”
俞峻:“你了今年十五了吧。”
十五岁。
倒回去算,张衍他出生的一年正好是永庆八年和永庆九年中间。
俞峻又问:“……你母亲遇到你生父的时候可是永庆八年?”
“……的确是永庆八年。”张衍不明白为什么看到这玉佩俞先生的脸『色』就变了。
他觉得他心头忽飞快地跳动了来,鼓噪得难受,心跳越来越快,仿佛一个疯狂的示警。
他茫又难受,差点儿掉下眼泪来:“先生?”
俞峻攥着玉佩的掌心又紧了一寸,不知道是说给他听是说给自己听,张衍的眼泪几乎掉了他心上。
血脉相连的触痛令他心头都好像收紧,收紧了个小拳头,心上这滴眼泪烫得他眉头都忍不住皱了来。
“……永庆八年的时候,我奉命来江南治水,正停留越县。”
“……你是什么时候生的?”
张衍忽像察觉了什么:“学生是12月的时候生的。”
往前推,张幼双怀他的时候该是春天。
春天,他时候的确是越县,彼时他将要京,赵敏博为他设宴饯别,他不胜酒量,喝得了点儿,回去的时候才发现玉佩了。
看到玉佩的第一眼,他好像就考虑玉佩遗失被张衍生父捡到的可能『性』。
好像本该如,顺理章。
如今这细节一一都对上了,更再无这个可能。
掌心的白玉佩几乎快陷入了皮肉里,这股异物感好像也透了掌心肉,深深地扎进了心里。
松雪无尘,小院飘寒。
纷纷密密的雪花落了俞峻肩头,发间,他静默地站里,几乎快要凝了一座冰雕。
就这时,俞峻忽想了个埋藏记忆深处的梦,个『逼』真的梦,以至他回去之后依记了好几年。
他一向是个干者,信奉身体力,向来不敬神佛,对鬼神之事敬谢不敏。
可是,这一回,俞峻却忍不住去想,这天底下难道真有神仙不?是说这当真是他一场梦。
他握紧了玉佩的手攥紧又松开,震撼之后,乌黑的眸子里竟是一片恍惚和苍茫。内心亦如这大雪纷飞,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几十年前,他少负才学,恃才傲物。无意男欢女爱,惟愿能脚踏地,做些事,为生民立命,为这天下海晏河清略尽绵薄之力。
千算万算,却偏偏输一个“傲”字。
一天,矜贵傲的少年跪倒自己一向都看不上的佛龛前,唇瓣哆嗦着,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家人能回来看他一眼。
回想往事,竟如大梦一场。
可惜神佛未能宽恕他这不逊之辈,这么年下去,他竟也习惯了孤身一人。
后来他被褫夺了官身,听从陶汝衡的话,来到了越县,又受张幼双的影响,决意不作他想,静虑教书,愿将未竟之志借师生的联系代代传承下去。
张衍很好,他比他更沉得住气,更聪慧,更适合官场。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驹阴虚掷,马齿频增,眨眼间,他已近不『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虽想求一人能常伴左右,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但也默了自己终将孤身走下去的事。
可就这一日,他却蓦发现,原来妻子早已陪伴身侧,而他却毫无觉。
原来,他与张幼双,与张衍的相遇竟是命中注定的久别逢。
原来神佛当真允了他当年的祈祷,是这兑现来得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