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八点的盐南岛,整片海岸都是暗的。
唯独一座山坡上的别墅亮着莹白的灯,花圃里的山茶投在玻璃纱窗上,映出一抹虚影,似乎随时会摘下漂亮的面具,变成杀人不见血的食人花。
隔着落地窗,屋内一片平和,甚至还放着轻柔的钢琴乐伴奏。
桌上的花瓶里,还插着花圃里刚折下的黑百合,开得很艳。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会以为他准备就绪,在等待情人的赴约。
但如果知道黑百合的花语代表诅咒,就不一样了。
男人从敞开的大门进来时,蒋阎正背对着他,哼着音乐的小调,在餐桌边对齐刀叉。
粗劣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像投进许愿池的臭垃圾袋,没什么重量,但足够使整片漂亮被打碎。
“准备好的钱呢?还要我来这里取?费劲。”
蒋阎头也不回地说:“要不要先坐下来吃个晚饭?”
“用不着。”
男人瞥了一眼西餐盘里带血的牛盘,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赶紧拿钱给我。”
蒋阎置若罔闻地坐下,拿起刀叉切下一片肉,切口锋利又平整。
肉慢条斯理地刚入嘴,就遭到了男人的催促。
他大踏步过来,居高临下地站在蒋阎面前。
“我问你话!你他妈现在吃什么饭!”
蒋阎坐着,略抬起脖子,洁白大理石墙面下的水晶吊灯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多么相似的视角啊。
十多年前,阴森灰暗的白炽灯下,他就是用这样的角度仰望男人。
哪有什么华丽堂皇的别墅,喷香四溢的牛排,只有一张沾满油污的桌,两盆凉掉的菜。
角落里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堆东西:洛阳铲、雷/管、麻绳、背包……空旷到粗暴的房间因此显得拥挤起来。
他独自坐在四方的桌边,任头顶的灯打下一圈阴影。那阴影好畸形,他被压扁成一条,好似一团任人搓圆揉扁的面粉,恰巧刚被压成了这个形状。他也不恼,没有脾气地低头嚼硬掉的饭。
里屋里,传来女人的浪/叫,还有男人愉悦到极致的低喘。
破床板吱嘎响动得越来越大,某种奇怪的味道透过并未关严的门缝传出来时,他跳下桌子,蹲到门口呕吐起来。
但因为没能吃下什么东西,他吐出来的东西只有一滩黄色的稀水。
他对此早有预料,每次出活儿前,楼宏远必定会带一个女人回来,每次的叫声都各有秋千,具体体现在催吐功力上,比较下,这次的算不上厉害。
吐完,他习以为常地用泛黄的衣袖擦掉嘴角污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小浣熊干脆面,将硬邦邦的面条揉碎,再洒上胡椒粉,扎紧口袋摇一摇。
再松开手,粉香扑鼻。
他轻轻抽动过鼻子,极小声地打了个喷嚏。
吐过之后,他才敢放心地吃这个他目前最喜欢吃的东西。
好东西留到最后,才不会被肮脏的东西辜负。在确认自己不会浪费之前,他不会打开。
屋内的动静渐熄,楼宏远光着上身出来,扫了一眼,看见了桌上没被解决的菜。
他的视线落到门口瘦削的小男孩身上,刚发泄过后餍足的脸陡然暴躁,抄起地上空了的啤酒瓶,不由分说地对准他头上的门梁砸下去。
碎渣溅了底下坐着的孩子一身,宛如过年时噼里啪啦掉下的炮仗屑,动静大到吓人。
“你是不是在和老子做对?!之前不是求着老子要饭吃吗,怎么,知道今晚要走活儿故意不给老子吃饱饭?你他妈要是没力气死下面老子才不管你!”
男孩表情平静地站起身,摸了一把眼角,碎片溅出了伤口,手心有温热的液体流淌。
世界从凄冷的灰白,变成了浓烈的红色。
而他是一块没办法清洗自己的调色盘。
“我有吃饱,爸爸。”他垂下沾血的眼睫,“我是怕你没吃饱,给你留的。”
楼宏远一愣,闻言把酒瓶一扔,放过了他。
“吃屁,马上要集合了。你快点给我收拾!”
他乖顺地点头,走到角落,把那些散开的工具一一放到和他上身差不多大的背包里。
“我装好了——”
高声说着的同时,他熟练地往怀里藏了一只很小的鱼眼相机。
楼宏远口中的活儿,就是盗墓。
他们在郊区已经瞄准了一块墓地,带队的人估摸是西汉的墓,声称他们这次下去一定会大赚一笔。盗洞早就已经不声不响打了好几天,终于到了可以下墓的日子。
照例,他也得跟着楼宏远一起去。
小孩子能在盗墓团队中干嘛呢?明明不会定位,不会盗洞,不会爆破。
但楼宏远却想出了绝妙的使用方法——探路。
盗墓这件事,容易暴富,也容易暴毙。
积压在地底下几千年的玩意儿,什么未知的危险都可能有,每次下去,都是把脑门别在裤腰带上的。
楼宏远还不知道带他的时候,第一次下墓地,就碰到了墓火,把他吓得半死。幸好团队里的人都没带什么明火的玩意儿,没发生爆炸。
楼宏远心惊胆战地回来后,琢磨了一下这样不行。
就像警察搜查犯人时得有身先士卒的狗冲锋在前,巧了,这不正好养了一条吗。
于是,他就被提溜过来。小孩子身型小,最适合查探。确认了安全再出来,帮他们把风。从晚上九十点一直到凌晨三四点。
他的童年,就从沉夜的墓地开始,一个人,坐在坟地上头。
以致于后来,他被赐予蒋阎这个名字,和墓地和死亡千丝万缕,真的就像冥冥中注定好的那样,除了毛骨悚然无话可讲。
这一次,他依旧被安排最先进去,绑上麻绳,从他们挖好的盗洞里爬下。
他站在边缘,凝视着黄土地上那一口漆黑的盗洞,从心底无法抑制住地感到恐慌。
它就像嵌在大地上的台风眼,海沟的深渊,宇宙的黑洞,地狱的轮回道。
总之是一切他能想到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
他微微深呼吸,紧张地抓住绳子,全身蹭着黄土,洗亮的白鞋再一次变脏。
一群人围在洞口旁,神色不耐地催促着他动作再快一点。
这个架势总是会让他想起明净的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的人往笼子里滴进一滴细菌,然后冷漠地记录和观察白鼠的死亡。
即便这个地方,最扯不上边的就是明净两个字。
肮脏、破落、逼仄、昏暗。
越是往下,就越是离开人间。面对他的墓门,就像是通往地狱的棺门。
他还没爬到盗洞最底下,头顶就传来非常空旷的声音,问道:“底下什么情况——?”一边问着,那一张张脸挤过来好奇张望,把洞遮满。
最底下,他们是用雷/管炸开的,谁都不清楚下面会有什么。
孩子的脚底终于从虚空中落了地,刚想回答这里什么都没有,就觉得脚底软得不像话,站不住脚,越陷越深。
蛰伏的恶魔不声不响地冒出头,拉住他的脚踝不停地向下。
求生欲逼得他即刻摇动绳子,嘶声裂肺地喊:“沙子——这里有沙子——”
头顶窸窸窣窣道:“靠,‘中奖’了,居然是积沙墓。”
“得重新打盗洞,找准没有流沙层的位置打。”
“这他妈怎么找!”
长长的,露出到地面的绳子在他们的七嘴八舌里还在细微地挣扎摇晃。
楼宏远瞥了一眼,总算想起来:“喂,等会儿再讨论,人还在下面。”
“来,大家加把劲把他儿子拉上来!”
“赶紧的,下次咱们试探流沙层还得靠他呢。”
众人赶紧从洞口散开,列成拔河的姿势,由楼宏远抓住绳头,齐力把人往洞底往上拽。
但是,流沙却因为这份由上而下的牵扯力也流动得愈发固执。
他听到耳边传来隆隆震动——砂锅大的石块被牵连着擦过后脑勺砸进沙里。
就像小行星擦过地球,引发滚烫的擦伤,偏差分毫,侥幸地没有导致爆炸。
但下一回的撞击,也许就是玉石俱焚。
恍惚间他听到上头传来模糊的声音,说着算了吧,他今儿是没救了,这可是流沙墓。
他身上那股拧巴的力道骤然消失,绳子被松开了,整个人更往下陷去。
沙子绞得太紧,下半身逐渐失去知觉,也就感觉不到软肉被挤成一团的痛苦。
他居然还有闲心想:这条裤子还洗得干净吗?
他没几条可穿的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