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工厂的工作结束了。
菲洛比管事向工匠们宣布这件事的时候,工匠们还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地茫然——他们正捧着陶碗唏哩呼噜吃着早饭,准备快点吃完去工作间里干活。
虽然昨天中午他们就已经处理干净了最后一批魔兽尸体,交清了所有的订单货物,下半天都拿着各种下脚料在那里假装忙碌,今天去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大概只能把工作台擦擦干净。
菲洛比就是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们活干完了他们能回家了,吃白饭的闲汉领主老爷不养。
工匠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端着陶碗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着喝下去。
菲洛比清清嗓子,又道:“你们快些吃,吃完了还有事情要讲的。”
那是比加工厂停工重要得多的事情,因而不是由菲洛比来讲,他只负责把吃完饭的工匠们带到已经清空的仓库里排排坐,将接力棒交给自己的上司劳伦斯。
这位曾经的管家先生得到了领主老爷的重用,可算是一步登天了。菲洛比想等到年后,劳伦斯大概就会有个名正言顺的文官头衔,能够被光明正大地尊称为劳伦斯阁下了。
菲洛比知道有不少同僚都对这位管家先生压在头上颇有微词,可能力上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不同于前任执政官,领主老爷比起会说话的更喜欢会干活的,菲洛比忖度着自己的工作能力不差,并不轻易参与那些同僚的谈话。
说得再多领主老爷也只看工作成果,好好地跟劳伦斯这个上司打好关系,才会有更多出头的机会。
菲洛比心里转悠着各种念头,工匠们在底下坐在一起,心里面也在不断猜测,不知道好不容易活干完了能回家了,劳伦斯这又是搞得什么花样。
“大家不要紧张嘛,”劳伦斯笑着说道,他的语气柔和亲切,没有半点架子地跟众人交谈,“那么多魔兽都处理过了,我总不会比它们更吓人吧。”。
似乎觉得站着有点累,劳伦斯把边上自己带过来的大箱子拽到屁股底下,一点也不讲究地直接坐上去,就着这个姿势接着往下说。
“我也不多浪费大家回家的时间,今天就一件事,我们把这事讲完办完就送大家回家去。”劳伦斯举起一根手指,顿了顿沉着语气,放缓了声音,“今天要给大家发工钱。”
哄——
此话一出,下面立刻像是炸开了锅,工匠们虽然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但这么多人再小声嘀咕都显得吵闹。工匠们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从领主老爷的人的嘴巴里听见了“工钱”这个词,有的还忍不住掏掏耳朵拍拍脑袋,怀疑自己干活干得昏了头。
劳伦斯耐心地等他们安静下来,又有人期期艾艾地问他:“真、真给工钱啊?”
劳伦斯笑:“那当然了,大家辛苦这么久,领主老爷那么仁善的人,怎么会让大家做白工。”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这句话的可信度,他还把自己坐着的箱子打开给大家看了一眼,里头装着满满当当叫人看了喘不上气的银币。
空气在金钱光辉的照耀下瞬间安静,只能听见工匠们骤然粗重的急促呼吸。
劳伦斯把箱子合上坐回去,见没人再提问,就主动挑起了大家最关心又不敢问的问题,“那我讲讲工钱怎么算吧。”
他说着拿出一块大号的木板,那上面钉着他提前画好的图表,“这次的工钱以小组为单位,按劳计算。大家可以看这个表,竖着的第一列写的就是分组,比如皮匠里的裁皮组缝合组这样,跟在后面的第二列是每个组有哪些人,这个名单按照你们当时报给菲洛比的名单记录。”
“然后横着的这两个条目分别是各个组的工作时长和计件数,这两样是工钱计算的两个标准,各自占据你们工钱比例的一半。”劳伦斯教工匠们怎么看表格,“你们找到自己的名字自己在哪个组,再横着去看,就是你们组工作了多久干了多少活。”
工钱的档次衡量是同工种的横向比较决定的,大家都是干一样的活,干得多拿得多,干得少拿得少,谁也不能说什么。
考虑到财不露白和安全问题,给工匠们看的表格上没有标每个档次的工钱究竟是多少,劳伦斯只说等会大家排好队一个个单独发工钱,大家拿了多少只有自己知道,要不要嚷嚷出去,叫别人知道了出了事情,也是他们自己担着责任。
为了方便运输携带以及清点发放,工钱统一换算成了银币单位——能换算到银币也证明这次不仅发工钱,工钱给得还相当良心,良心到工匠们怀里揣着银币都觉得这钱烫得慌,像是他们占了领主老爷的便宜,下一秒就要管事们翻脸抢回去似的。
他们一边这样惴惴不安,一边感觉心里头被这钱捂得又暖和又熨帖,绷紧了面皮又止不住地脸上的每个皱纹皴裂里都往外笑,脚下轻飘飘地像是还在梦里。
劳伦斯把清空了的空箱子关上,看着下头一个个只知道咧嘴傻笑的工匠,无奈地摇摇头,“好吧,我再说废话你们也听不进去,就都快点回家去吧。”
“领主老爷说了,今年都不容易,送岁让大家过得好点。”
这次外来引资的顺利也离不开这些工匠任劳任怨地埋头苦干。菲洛比每天盯着他们监工,对他们有多辛苦再清楚不过,所以才会在对劳伦斯例行提交汇总报告的时候多提了几句,想给他们多少争取点工钱。
跟展销会上赚进来的相比,给工匠们发点工钱真的不算个事,劳伦斯对菲洛比提交的工钱预算没什么意见,拿去给管钱的道顿看道顿也觉得发点钱给人卖个好挺不错的,把马儿喂饱了下次才好接着叫马儿跑不是。
道顿还顺口向劳伦斯夸了几句菲洛比考虑周到,交上来的汇总表格也做得不错,格式规整字迹清晰,数字计算也很准确,等加工厂那边收尾之后要是没什么事就借给他们财务部门用几天,他们这些日子忙着归账统计展销会的收支,正是缺人的时候。
劳伦斯当时很爽快地就应了,但等他自己回去写给路西恩的汇报时,越琢磨越发现这个事情有哪里不对。
加工厂……是、是领主老爷的私产……吧?
而菲洛比——
菲洛比是郡政府的官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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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更加深入思考这件事会造成的影响之前,劳伦斯忏悔了自己第一反应居然是“那加工厂还能不能写到他们的年终总结里”。
所以说年纪轻轻当什么社畜,加班加得都要莫得人性了。
唉,主要还是这年头没哪个贵族老爷跟路西恩似的公私分明,自己的钱左右倒手都要自己给自己写切结文书,导致他们这些干活的没能及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给路西恩当私产管事当得还挺有成就感。
劳伦斯花了点时间在这件事上,先口头教训了菲洛比一通,再利索地对路西恩承认自己粗心大意没发现问题的错误,好在这个错误没有造成什么损失——没有损失那这件事在路西恩那里就不是什么大事,劳伦斯认错的同时还不忘夸一夸菲洛比勤勤恳恳把这活儿干得不错,给下属争取点印象分。
对路西恩的脾气劳伦斯已经摸出点经验了,活儿干得好路西恩的脾气就好,出点什么岔子也就是被口头上念叨几句,这时候别去试图跟路西恩争辩解释什么,低头听着是是是好好好我们以后一定注意,走个流程让这个错揭过去,路西恩才好借着台阶顺下去,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劳伦斯掌握并灵活运用了路西恩的顺毛法,不仅能够把加工厂写进了自己和菲洛比的年终总结里,从路西恩嘴里探听出一点对加工厂后续发展的想法,整理整理扩充了明年的工作展望,还成功地借此给工匠们争取到了比菲洛比计划里更丰厚的工钱,安抚下他们因为强行征召和高强度工作而产生的负面情绪。
白花花的银币谁不喜欢,被那亮闪闪的银光往眼前一晃,他们的脑袋里就只记得领主老爷慷慨仁慈发了大笔工钱,再提起加工厂也是有吃有住有钱拿,还不会累死人的好地方了。
加工厂在劳伦斯的年终总结里占据了不小的一块,修路修码头之类的建设工程则是另一块。建设部分是个长期持续性的工作项目,眼下征召日子过不下去的贫民做劳役来保证工程进度,搞建设是一部分以工代赈是另一部分,但这种劳役只能做短期工,他还要考虑如何在天气回暖后的春耕季和狩猎季保证工程效率。
而除去加工厂和建设工程,劳伦斯手底下还有一个被路西恩放置到现在终于有了空闲,即将接受路西恩检阅视察的重要项目。
——他们和光明教会一起搞的救济所。
从收益上看这个项目就是个麻烦赔钱的无底洞,光明教会只负责在祭田边缘划一块荒地,想起来派个祭司学徒来念念祷文教义,以及有人死掉的时候简单主持个葬礼。
但劳伦斯却要派人专门盯着这件事,从找建工建房子开始一步一步把救济所的框架搭起来,而且真正的孤寡病老不会消息那么灵通也没能力自己找上门,现在救济所里养着的都是征劳役的时候捎带回来的。
当然,社会背景和生产力所限,救济所不可能像路西恩上辈子的慈善机构那样,也就是提供个住处一天管一顿饭,从附近雇个农妇来做饭和看顾婴儿,老的小的生病的能不能活下去又能活多久,就全看各自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