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作人员们来到格林先生的棺木前铲土时候,士郎叫住了他们。
“两位先生,打搅一下。这里有两位死者生前是一对夫妇,请问能不能帮他们调换一下位置,让他们并排着比邻下葬?”
负责填埋铲土的是两名穿着粗斜纹布制工装的壮年男性,蓝色制服的袖口和裤脚都布满了尘土,灰扑扑的一片。他们脸上粗大的毛孔里了填满黑色的颗粒物,双手之上布满了重体力劳动者特有的厚实茧子。
“你是他们的什么人?”其中一个人停下手上的动作,支着腰问道。另一位只是稍微抬了下头,就立刻埋身继续工作。
“……只是普通相识的人。”
“那就不要多管闲事。”
丢下一句话,这名工作人员也和同伴一样全部投身于工作中,不再理睬士郎。
站在士郎的身后,杰森轻轻用手肘撞了一下他。
他看上去有什么话要说,士郎正要开口询问,头发花白的老牧师合上了手中的《圣经》,向他们走过来。
“很抱歉,格林女士是自杀的,所以她只能埋在那边。我们的教义就是如此,孩子,你不能替她做决定。”
士郎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基督教的习俗中,自杀是一种罪孽,自杀者只能和罪犯一起在北面入葬。
他出生在一个自杀比例相当高,人们都对忍耐痛苦的事和忍耐不了痛苦的人都习以为常的国家,之后又常年在战火连天,有享受葬礼的机会都是幸运者的地区徘徊,虽然也曾经在教会的朋友处耳闻过自杀者的后代不被允许受洗的事例,但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贴面接触到这种事情。
士郎怔住的表情似乎让老牧师产生了误会,他缓和了一下表情,用劝导性的语气向他解释起教义:“‘岂不知你们是神的殿,神的灵住在你们里头么?若有人毁坏神的殿,神必要毁坏那人;因为神的殿是圣的,这殿就是你们。’自我们信神起,性命便交予神。唯神有定生死权。”
“——是吗。”士郎慢慢眨了一下眼睛,然后轻轻地开口:“可是将她爱人毁坏的神殿仍然好好的,看来主根本不会管这种事嘛。”
他与压低的声线显然相反的坚硬语气和其中隐含的轻蔑显然激怒了老牧师。
他严厉地斥责士郎,近乎被激怒:“异国的年轻人,汝既不信主便不要妄议主的经典!格林女士生前曾在哥谭大教堂受洗,她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并不会乐见于你这么说。”
从他的角度看来,没有直接称呼士郎为“无信者”或“异教徒”已经是一种礼貌和涵养的体现了。
“哦,那么她还在的时候为什么一次也没有去教堂做礼拜呢?”
在格林太太生前最后那段时间,不论士郎星期几去往阿卡姆,都能看到她坐在床边陪伴着格林先生寸步不离。自从格林先生陷入无法醒来的昏迷之后,格林太太就不再向任何人祈祷了。尽管圣经告诉他们痛苦和快乐都是早已被注定好的应当领受的命运,但对格林太太来说,这一生的分量也着实超过了。
老牧师卡了壳。
此前将格林太太称作为虔诚的信徒的是他自己,现在便不好再出尔反尔,教义和戒律也不允许他睁眼说瞎话。但是倘若承认格林女士不再信主,就是承认将她埋在北面,和罪人埋在一起的决定做错了。
“你刚才的那段话,是出自‘哥林多前书3:16-17’吧?”
他们对话间,杰森也走了上来。
他弯下腰,摘掉墨镜,盯着牧师看了一会儿,后者同时绷紧身体,充满警惕地看着这个被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年龄不辨的可疑人士。
在老牧师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就要发作的前一刻,杰森又直起腰,重新戴上墨镜,用比他更流畅的语速念道:
“‘因为世人遭遇的、兽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样。这个怎样死、那个也怎样死、气息都是一样。人不能强于兽。都是虚空。
‘基督献上的祭是永远不用再重献的。藉着祂的死,基督已一次过把我们的罪永远除掉。按着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像这样,基督既然一次被献,担当了多人的罪,将来要向那等候他的人第二次显现,并与罪无关,乃是为拯救他们。’”
他用庄严得足以站在主讲台上布道的姿态吟诵了一遍,然后语锋一转,用和他身边的同伴一样令人火大的语气说:“怎么,您不会就记得那几句话吧?”
所谓行家一出手就能掂量出对方的水准。
面对摆出了就是要找茬、打算和他站在这里杠到半夜的姿态的两人,和在那边一面填坑一面用微妙的眼神望过来的义工,年老又精力不济的老牧师立刻放弃了在这里和他们继续辩论到底的打算。
他不至于认为自己辩不过,仅仅由于这里是哥谭罢了。
牧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当然不是为了祝福面前这两个混蛋,只是为了平复自己的血压,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然后掉头离开下山。
“‘虽然得救,乃像从火里经过的一样!’”
杰森无辜地对着他的背影耸了耸肩,看向士郎。接到他的眼神,士郎走向两名挥汗如雨的工人。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纸币分别塞进他们的口袋里:“帮个忙,这些就是你们的了。”
两名义工从口袋里掏出钞票,毫不在意地将沾满尘土的黑乎乎手指塞进嘴里沾湿,开始点数钞票。迅速地清点完毕后他们对视一眼,换上了另一副表情:“老板,这里的坑都挖好了,你想换谁的?”
“什么?”士郎迷惑地问了一声。
一个人咳嗽一声:“这些坑都是机器挖好的,把它们填完就要了我们老命,可没时间和力气给你在这再挖一个新的。你得拿这里的一个棺材和那位女士的换一下,你想选谁?”
“就随便选一个吧,”另一个人接上,“反正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的。如果实在没主意,我建议选我右手数过去的第二个,这个贱人据说是在嫖/妓的时候马上风了,给他收尸的时候桌子上还摆着他问那寡妇收的保护费呢。”
杰森走了过来:“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你们大可以回头去镇上查嘛。”这人立刻点头如锤鼓。
士郎理也没理他们,走到格林先生的棺木边将它抱了起来,扛着它向最西边的土坑走去。
看到他的动作杰森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默契地抱起西边土坑旁原本放置的棺木,将它置换到格林先生的棺木原本所在的位置上,然后他们又将格林太太的棺木抱回来放到格林先生旁边。
两名挖土的义工看到他们搬起棺木这举重若轻的动作,一时间两眼发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