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五,北镇抚司大堂。
正位首座还是那个长案,左下仍然有个小一号的案几,和这长案颜色相同,质料相仿,只尺寸略小。
上位坐着仇疑青,下首坐着叶白汀,申姜站在右侧,随时准备翻找呈送卷宗资料,顺便盯着安全防卫,保证出现任何意外都能第一时间警戒防备。
就在今日,北镇抚司对应恭侯府命案进行了最后的问题排查和确定,将所有案件相关人请到现场,准备当堂问审。
仇疑青坐姿笔挺,眉目端凝,说话间气正音沉:“天子脚下,国都之重,应恭侯府接连发生命案,朝廷无不震惊,本使呈圣上旨意,肃查此次命案,要求细节详实,证据确凿,还事实以真相,还天下以清明——诸位可听清楚了?”
堂下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没什么表情,锦衣卫把皇上都搬出来了,谁敢说不?
老侯爷眼皮微垂,拂了拂袖子:“我等已至贵司堂上,难道是不配合的态度?指挥使但有所惑,只管问询,我府上下,比外面谁都心情焦急,盼真凶落网,此后再无遗憾之事发生。”
仇疑青就问了:“管家徐开之死,老侯爷可有什么话说?”
“你也说他是管家了,一个下人而已,也配入本侯的眼?”老侯爷眉目微平,声音淡淡,“没话说,不知道,锦衣卫查的若是这桩命案,本侯看接下来也没必要继续了。”
叶白汀就看到,应白素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在场所有人一样。
仇疑青并没有理会老侯爷话间威胁,转向世子:“世子呢?可有话说?”
世子一如既往,声沉身稳,非常符合他现在的身份,并没有看向亲爹请求指示,‘举重若轻’的样子,倒和亲爹有几分相似:“一个下人而已,本身人脉交际,生活圈子,都跟我们不同,可能是私底下和谁生了龃龉……这畜生窝里鸡犬相斗,锦衣卫也没那么多时间,处处纡尊降贵细询不是?”
他爹只说了下人不配,他倒好,直接把下人打成畜生圈了。
说完他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依旧缓着语调,不疾不徐,保持着贵圈气质:“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舍弟的案子?指挥使不先问一问?”
仇疑青便遂了他的愿:“徐开遗书中指,你三弟杀了两个人,你家姑爷史学名,和老二应溥心。”
世子大惊:“怎么可能?三弟他……竟敢说这样的话?”
这演的也太假了,申姜哼了一声:“徐开死前留了遗书,贵府所有人都知道,你别说你现在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有遗书,却不知内里都写了什么,”世子顿了一瞬,瞥向申姜,“不是你们锦衣卫机密办案,各种细节皆不往外透露么,我如何知道?”
叶白汀:“所以管家徐开说的这两件事,世子不认?”
世子微微抬眉,话说的很有深意:“他的话,我认不认?小先生这问题,有些古怪啊。”
叶白汀未惧,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史学名和应溥心之死,你并不知情?”
“我当然不知道,”世子拂袖,“也不知道三弟有过参与。”
叶白汀:“世子这不就是,不认的意思?”
世子就笑了:“原来小公子是这个意思,可这也不是我认不认的问题,是这些事有没有发生,都有谁参与,我都不知道,不便表达意见,真相如何,是与不是,都需得你们锦衣卫辛苦查实,你说对不对,小先生?”
哪怕申姜提前知道些少爷思路,也觉得这话有些弯弯绕,这个世子挺厉害啊,反应挺快,就算被套话一时说错也不怕,人总有圆缓的法子,让你看不出来,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叶白汀当然也不会挫败,自有打算节奏,很快转向大夫人王氏:“应玉同对史学名和应溥心起了杀心,大夫人可知道?”
大夫人就更从容了,唇边挂着浅笑,姿容芳雅,完全符合贵圈主母气质:“他们爷们间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知道?”
叶白汀:“大夫人当家宗妇,主理中馈,心智深远,可不是一般的妇道人家,内宅里发生过什么事,有什么龃龉矛盾,将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需要做怎样的应对准备,大夫人不是最懂?”
大夫人垂眼:“先生谬赞了。”
叶白汀:“说说六年前吧,姑爷史学名携妻归家省亲那日,应玉同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有争执,可有动手?那日还有盗匪入府为祸,想必动静难忘,大夫人可别说不记得了。”
“这……当时发生了那么多事,想要忘记也挺难,只是过去这么久,记忆难免偏差,”大夫人语音微缓,“我记得当时两个人的确言语不合,吵了两句嘴,但要说动手,起了杀心,也不至于。”
“他二人关系不好?”
“的确谈不上好,”大夫人淡淡看了应白素一眼,“三弟小时候阴沉,大姐性子也倔,一个小矛盾没处理好,之后就一直疙瘩着,关系不算亲睦,姑爷是大姐的丈夫,三弟自也不爱给好脸,但还是那句话,以妾身浅见,不至于起杀心。”
叶白汀:“待客席间,应玉同说的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大姐少了男人滋润,皮子松了,不好看’?”
大夫人睫羽微顿:“三弟性子,向来那样,从没正经,这些污耳朵的话,锦衣卫何必在意?”
叶白汀却没退,看着她的眼睛:“应白素明明已经出嫁,身边有丈夫——”
应白素忍不住了,面色不善的瞪向叶白汀:“我的事你们不都知道了,还在这里瞎问为难人做什么?你不就是想把我的事摆在台面上来说?我和徐开就是有事,就是不清不楚,怎么了?有本事拿案子证据说话,少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此话一出,满室安静。
有些事发生是一回事,大家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你拿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世子看着自己的嫡姐,摇头皱眉,满脸都是不赞同。
老侯爷眉目不见沉色,声音却重了几分:“到底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什么话都敢在外头说了。”
应白素立刻闭了嘴,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房间再次安静,只是这次的安静和刚才不一样,更沉更压抑了。
叶白汀这才不缓不慢,继续之前的话,朝大夫人抛出了真正的问题:“应玉同说大姐状态不如大嫂……此话何意,大夫人可能解惑?”
大夫人这次足足怔了一息,没料到话题还能扯回来,别人问的并不是应白素的事,而是她!她甚至努力回想了一下,当时应玉同是这么说的么?锦衣卫这么问,可是知道了什么?
到底是当家主母,大夫人反应相当快,怔了那一息后,迅速转头看向世子,面上还带出了些淡淡的羞涩:“我同夫君……感情一直都很好。”
言下之意,大姑姐夫妻离心,少了男人滋润,脸色不好,她这边可是夫妻感情一直很好,里外都生活和谐,就算有些人注意到了,有意识对比又怎样,不是很正常的事?
“这样么?”叶白汀却似乎有些疑问,“可那段时间好像世子一直在外忙碌,我记得是……差不多两个月里,没怎么着家?”
他一转头,申姜那边早就配合着把查到的卷宗打开:“锦衣卫查实,六年前夏,应昊荣公职调派,任务繁重,家中庶弟亲事反复,需得有人奔波圆缓,老侯爷忙在它处,几乎所有事都是世子一人在处理,七八两个月,回家的时间甚少……夫妻感情再好,只怕这身体,也熬不住吧?”
也不看看自己在什么地方,北镇抚司堂前,还敢撒谎?那时侯府权柄刚刚交接不久,老侯爷撒手一切,是为锻炼儿子,世子忙着表现,又是公务又是稳自身地位,还得张罗处理三弟成亲的事……没准就是这时候,他认识的卢氏,起的心思。
这个小时间段,他什么心思都可能有,就是不大可能和大夫人‘感情深’,日日颠鸾倒凤,他都回不了家,和你成不了事,你所谓的‘男人滋润’,打哪来的?谁给的?
可别说我们冤枉你,改了,说没男人的话了,刚刚可是你自己点透的——那方面很和谐,面色自然好!
大夫人没料到锦衣卫如此小题大做,竟连当年这种小事都去查了,还戳破了她的话!
她控制着自己视线,不去看别人,帕子遮唇,轻轻按了下,仍然不见怒色,稳的很:“我早说了,过去这么多年,很难事事记得清,个人脸色如何,好不好看,许也是三弟一句玩笑话罢了,锦衣卫非要较真,我无话可说。”
申姜悄悄朝少爷递了个眼神,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瞒着呢,以为锦衣卫瞎吗!
叶白汀也没着急,继续看大夫人:“我再问你,当日盗匪之乱后,史学名曾快步从内院西边的月亮门出来,行色匆匆,这之后没多久,就提出告辞,甚至早早上了车,连面都不见,这是为何?他中间去了哪里,做了何事,反应这么大?”
大夫人微微侧头:“这个我还真知道,不就是徐管家见大姐归来,些许激动按捺不住……”
叶白汀:“二人相会,被史学名看到了?”
应白素脸一白:“你放——”
老侯爷当即沉声道:“北镇抚司堂前,不得放肆!”
应白素明显心里不痛快,很想说话,但腕间念珠转了又转,终还是忍了,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