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
经过日以继夜的努力,锦衣卫找到了更多东西,‘舞弊’背后的利益集团,暂时还没有办法连根拔出,时间不够,但此番命案,事实已经明晰,明日就是殿试,今日必得先了结一样!
“来吧,我们先把这个案子破了!”
申姜率先从房间走出去,气势十足。
北镇抚司正厅,案几正摆,气氛凝肃,春日灿烂阳光洒进来,落在桌角,落在地面,那么明亮,那么耀眼,仿佛世间没什么暗处照不到,没什么黑暗看不清。
耿元忠,贺一鸣,高峻,胡安居,于联海……本案所有相关人列站堂前,眼观鼻鼻观心,个个沉默不语,只在手指微微握紧,眼皮浅颤,眸底微动时,泄露一二紧张警惕的情绪。
仇疑青坐在案几后,锐利视线滑过厅堂,声稳如钟:“今次命案连发,无一不涉科考,春闱为国选士,兹事体大,胆敢恶意伸手者,罪不容诛!本使上承圣意,全权调查此事,如今证据列堂,依律问案,还请诸位配合,莫要一时鬼迷心窍,连累了旁人,也葬送了自己前程。”
房间一派安静,没人说话,场面有些紧绷,最后耿元忠拱了拱手,装模作样的表态:“大家同朝为官,为国效力,为圣上尽忠,骨中自有气节,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做,指挥使尽可安心。”
仇疑青却没理他,直接切入正题,点了翰林庶吉士:“胡安居,你是去年中的进士。”
胡安居拱手行礼:“是。”
“外界言你才学不佳,考运极好,可是如此?”
“是,”胡安居垂了眼,“下官读了十数年书,才学始终不及旁人,不想放弃,只能自己私下多努力,做题不倦,勤问师友,正好大考前遇到过类似题目,也问过旁人指点……的确考运不错。”
仇疑青:“类似的题?怎么遇到的,何人指点?”
胡安居垂眼:“就是夫子惯常布置课业的题目,没什么特别,做完之后的讨教指点,自也问的夫子,指挥使如若不信,可让下面人去查,下官并未说谎。”
“若说这考运好,下官也有类似经历,”高峻微微笑了笑,缓缓开口,“指挥使大约不知道,有些经验丰富的老夫子,每次科考都会关注,见多了题型,方向,每逢下一次春闱到来,都会兴致勃勃的押个题,有时会中,有时不会中,下官和这位胡兄,都是家里条件不错,请得起很多夫子先生的,大考前为准备充分,都会广请题目,四处请教,夫子先生们押的题,自会多做一些,多背一些……日后运气不好,不过是多背几道题,运气好了,不就是考运助力?”
仇疑青看他:“高大人当时也是如此?”
高峻颌首:“不瞒指挥使,确是如此。”
仇疑青:“高大人四年前榜上有名,成就官身,今年就能辅助恩科大考,可见政绩不错。”
高峻:“指挥使谬赞,下官腹中诗书才学算不得好,不见得为人处事也差啊,做官不就是为了百姓,为了朝廷,今日所有,都是平时努力的结果。”
“你呢?”仇疑青看向胡安居,“为何你进翰林之后,再无建树?”
胡安居唇角微苦:“下官……才学不足,愧对朝廷,愧对圣上。”
仇疑青修长指尖点在桌面:“是么?本使怎么听说,胡大人性格温润不失机智,左右周旋推扯,帮同僚平了很多事,帮官署避免了很多麻烦,很是助人为乐,旁人无不称颂,也不是没有政绩官调的机会,胡大人却没有要,转手送给了他人——怎么,是不喜欢?”
胡安居:“下官只是觉得……自身资历不足,还有很多需要成长的地方,暂时不用那么着急。”
仇疑青:“是不着急,还是不想遇到麻烦?”
胡安居一顿:“这……下官不明白指挥使在说什么?”
就这一顿,面色剧烈变化的瞬间,别说叶白汀,申姜都看懂了,胡安居才不是不知道指挥使在说什么,他明明知道的非常清楚!
还真是怕麻烦?升迁可能会带来的麻烦?
仇疑青并未紧逼,问起死者:“章佑死时,你说自己在看榜,在人群之间?”
胡安居:“是。”
“你确定?”
“下官确定。”
“那为何有人亲眼目睹,你并未时时在人群里,回过楼里?”
“下官……”胡安居握着的手紧了紧,“下官只是好像看到了什么人,追着过去,到茶楼门口时发现看错了,又折回了街上人群,只是进了门,并未上楼,也未看到其它。”
“你看到是谁?章佑?”
“不,下官并未看到章佑。”
“你以为自己看到了谁?”仇疑青声音微重,提醒他不要撒谎,“不是熟人,满不在意的话,应该不会追。”
胡安居这次停顿了很久,才道:“……贺大人,我以为自己看到了贺一鸣,贺大人。”
仇疑青颌首,转向贺一鸣:“当日事发,本使问过你话,你说你自下楼,再没上去过,为什么胡安居看到了你?”
贺一鸣眉梢微挑:“他自己不是说看错了?他眼拙而已。”
“他眼拙,别人也都瞎了么!”申姜刷的甩出锦衣卫的调查走访记录,“你以为所有人注意力都在看榜,无暇关注其它,茶楼的伙计掌柜可不是死的,有人看到你进了楼!”
贺一鸣停顿片刻,抬头看申姜:“那他可有看到,我做了什么?”
申姜皱眉,没说话,这个还真没有。
所有人注意力被放榜引开,有人看到他都很难得,至于他接下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并没有目击证人。
但申姜仍然有的说:“故意躲避别人视线,你还说自己心里没鬼!我劝你还是快点交代,好好回答指挥使的话,否则之后被打脸,可别说自己委屈!”
他可是知道所有证据的!
贺一鸣却并未紧张,视线不着痕迹掠过仇疑青,眸底隐有暗芒,最终看向坐在一边的叶白汀,唇角微微扬起,装模作样的理了理袖子,说了一句:“我倒是很期待呢。”
“这座茶楼,有些特殊之处,就在三楼拐角,”仇疑青问除贺一鸣之外的堂上几人,“你们可知晓?”
所有人都摇了头。
唯贺一鸣沉默不语,一点表情都没有。
“怎么不说话了?”仇疑青看向贺一鸣,“你也不知道?”
贺一鸣:“我不——”
仇疑青:“你不知道也正常,若是知道了,就不会把染上颜色的衣服——留那么久吧?”
贺一鸣眼皮一跳,显然是想起来点什么。
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申姜拿了那套他当日穿过的衣袍,抖开,展示给所有人看:“衣角边缘的红漆,贺大人怎么解释?”
衣袍清洗过,很干净,甚至还留有淡淡皂角味道,可衣袍内里,镶边白里的部分,有一处红色非常明显,不大,像是一条很短的细线,但颜色过于浓烈,对比明显,只要细看都能看得出来。
贺一鸣眼皮轻颤,面上意外不似作伪。这点红色太少,太小,以至于他自己都没发现,不仅是他,连浆洗下人都未察觉……锦衣卫的眼睛,还真是够尖!
站到北镇抚司大堂,他的声音第一次发紧,发涩:“不过一些意外沾的痕迹而已,又说明得了什么?”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似懒得再和这种不配合的人周旋,点了叶白汀:“你来问贺大人讲说讲说,为什么撒谎没有用。”
叶白汀:“是。”
今日上堂,他还没说过话,一是要观察每个人细微表情变化,二是……有些人一看气焰就很嚣张,总得容他们傲一傲,打脸的时候对方才会更舒适,更懂得配合不是?
他将桌上验尸格目翻开,双目锐亮,声音清朗:“死者章佑,内脏出血,骨折严重,身体广泛性摔伤明显,无中表现,无药理反应,死因明显,确系高处坠落,全身上下唯一不能解释的,就是背后小范围擦伤。”
“死者俯卧姿,背后擦伤必不可能是摔落导致,而要产生这种伤痕,手肘,手腕,上下身都没有辅助抵抗留下的痕迹,只有一种解释——他当时与人发生推搡,双手受制,后背撞擦在墙上的行为无可避免,且没有办法抵抗。经锦衣卫查证,顶楼并未发现任何打斗痕迹,这个伤的出现必然是在楼下——”
“茶楼三楼拐角,靠里,比较偏的地方,半个月前曾因木栏年久失修,换过一批,为保持整体风格,专门漆了红……贺大人应该想起来了?”
贺一鸣的确想起来,路过时曾闻到淡淡的漆味,但并未留意,若非仇疑青一个劲问,他甚至想不起来这,可木栏悬空,只在侧边,不在脚下,并不容易沾到……
他怀疑锦衣卫在诈他,仍然不认:“别人都说你有验尸之才,一起生活那么久,为兄倒是半点没发现,可人命关天,破案是要讲证据的,死者——”
叶白汀当然有证据:“死者鞋底,就有这种红漆!”
他视线灼灼,盯着贺一鸣:“半个月前的漆,基本干的差不多,非大力搓蹭下不来,章佑在这个位置与人发生争执,推搡之间,后背不慎撞到墙面,双手被制,他为了脱困,脚踩向一边借力,狠狠碾过红漆,鞋底自也留下了痕迹,不过贺大人可能没料到,章佑在鞋底踩过木栏,碾上红漆的同时,也踩住了你的衣角,是以你的衣袍上,也留下了这种痕迹!”
叶白汀说完就停下了,等着贺一鸣反应,等着他找各种角度狡辩,但是很难,证据就摆在眼前,事实经过很难有别的方向推测,他无话可说。
他没话说,叶白汀可还没说完:“发生那样的争执,还动了手,你的衣袍不可能整齐,你特意整理过,所以命案发生后,所有人衣服多多少少有些皱痕,偏你的最板正——你说自己爱惜羽毛,珍惜形象,以前可没这毛病。”
贺一鸣立刻眯了眼:“你那日也在!”
仇疑青问他话的时候,叶白汀一定偷偷看了,不然怎么连他说过的话都知道?
“属下不守规矩,擅越权责,偷听偷看,这就是锦衣卫的纪律?”他转向仇疑青,“指挥使就不管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