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炎炎,有凉风拂面,顺着头发梢捋到脚底,沁出一背冷汗。
这话……叶白汀这话什么意思?
有些人尚能平静,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有些人的惊讶已经掩不住,比如钟兴言,他抖着手指:“不,不是,你的意思不会是,这女人,玉玲珑这女人她……”
叶白汀却没理他,只紧紧盯着达哈,双目凛冽:“人是你杀的,对吧?因为玉玲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所有秘密,包括手里头害人威胁人的东西,是不是?”
“她非不敢,是不能喊出来,因为一旦叫破,被你发现任何疑点,你就会转移那样东西,重新藏匿,可能外人再没有找到的机会,对么?她只能一边奔波逃命,一边努力想办法,怎样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她知道这夜被你盯上,生机已无,但她不能白死……”
“她从未见过安将军,不知安将军是谁,但她知道,她要做的事是什么,要守护的是什么。”
达哈面皮绷紧,眼神充满不加掩饰的敌意:“你放——”
“还不信?”叶白汀却只撩了眼皮,“那你不如让人去找找,看看你藏的那样东西,现在还在不在。”
达哈眼底暗芒微动,终是没忍住,叫了人过来,附耳几句话,让他去查看仓房。
这人跑腿很快,没多久就回来了,大惊失色,满头都是汗,根本不用他说,光看他这表情,达哈就明白了,东西真的丢了!
“你们偷了我的东西!”
达哈瞪着叶白汀,眼神危险,好似恨不得喝他的血,扒他的筋,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他们丁点风声没露,藏的那么好!
叶白汀眼梢微垂:“玉玲珑是梅花别称,她本人也很喜欢梅花,最近最喜欢的酒叫‘梅冽’,是苏酒酒为她酿的,她自酒宴厅出去,往东往里跑,走过的路很长,蜿蜒曲折……梅开五瓣,她的行进路线勾勒却仅有四瓣,似欲说还休,戛然而止,那另一瓣呢,如若画上这最后一瓣,会看到什么,得到什么?”
“她这些举动,其实是留给你的信息吧,苏屠?”
所以前边一夜,仇疑青才会在使团院子看到潜进去的苏屠。因事发突然,苏屠没办法立刻进院子查探,在前期各种观察踩点之后,才悄悄翻进,想看看玉玲珑到底留下了什么,但没成想遇到了仇疑青,被下达了离开指令,只能转身离开。
叶白汀看着他:“你知道安将军是谁。”
苏屠视线不准痕迹划过座上指挥使,顿了一瞬,才道:“是。”
叶白汀:“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是安将军麾下骁骑校,早年有幸随将军征战,打过不少胜仗,后伤残退伍,回京城经营祖上酒坊,自是见过安将军的,但玉玲珑为何知晓,我并不知道。”
苏屠垂眉,似也不解:“我只知她在我闺女那里定了几坛酒,小姑娘是个鲜活有趣的人,算是和我闺女聊得来,我从未同她说过话,也是我闺女问我要了红缨,说有空送给她,我才知她曾经也在边关呆过。那夜酒宴,我只为我闺女而去,并没打算管别人,也没那个心情,但她在人群里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有深意。”
“只是一眼,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之后才想起来不对,才在使团院子外边踩点,琢磨着找到合适时机,进来一趟。”
叶白汀:“你知不知道玉玲珑想要找你的事,同安将军有关?”
苏屠:“之前不知道,后来想明白了。”
“你曾在安将军麾下效力,见过安将军,再见仍然能认得出来,对么?”
“是。”
“但你此前在京城,并没有见过安将军。”
“是。”
“鲁明和毕正合明里暗里试探你,利诱或威胁你,找你问的话,是不是很多与安将军有关?”
“是,”苏屠沉了眼,“也是那时候起,我起了疑,感觉这些人要对安将军不利。”
“但你当时自己一力扛下来,没有同任何人说。”
“我当时……并不知道,安将军就在京城,是……”
苏屠看了眼仇疑青,怪自己离队太久,警惕性都降低了,又闷头做酒,忙着教训觊觎女儿的人,一回都没见过指挥使,还以为安将军一直在边关,被人找上,知事关重大,又因早就没再当兵,消息途径太远太绕,信肯定是送往边关了,但时间一定会很久,只能自己先顶着……
直到鲁明死了,他们一家人被请到使馆院子,他才第一次看到指挥使,吓了一跳。
可他当时也只是感觉别人要对安将军不利,不知具体做了什么事,对方是瓦剌使团还是大昭官员,包括玉玲珑的隐晦提示,他当时也并没有懂,是后来才想清楚的。
安将军以指挥使面目示人,他不懂是不是有什么特殊计划,将军用兵如神,多以智计谋胜千里,他担心自己贸然找过去,会给对方带来麻烦。
而且他也没得到任何命令……安将军那么厉害,不可能瞧不出他是什么人,再有那夜木雅前来试探,他和木雅打了一架,指挥使当时就在,看得非常清楚,路过时还跟他说辛苦,可以休息了,这是安将军每次战后,都会和大家说的话,安将军一早看出了他是谁,知道别人在搞什么小动作,且已经开始行动,又没下战斗命令,他便只能静待。
他虽不在战场了,但军令如山,他怎可不遵守!
玉玲珑,梅冽,梅花花瓣……
安将军果然厉害!
他反应慢了一拍,再进使团院子的时间晚了些,刚悟出花瓣形状,就引来了瓦剌狗,被安将军下令撤退,可安将军明明不认识玉玲珑,自己就能搞清楚所有逻辑,找到了东西,还传信让他不必再动……
安将军威武霸气!安将军天下第一厉害!世间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苏屠看向仇疑青的眼神燃起了一种狂热,那是一种无人的理解的过度崇拜,只有曾经追随过他的人,才会懂。
“阴险狡猾的大昭人!骗子,都是骗子!”达哈捏起了拳,“我瓦剌绝不会吃这个亏,我要状告到你们皇上面前,我要回去禀报我们的王,你们根本就没想和谈,我瓦剌不日定然大军压境,叫你们边关难度!”
厅堂一片安静,仇疑青的声音便显得格外锋利:“达首领可还回得去?”
达哈一噎:“你威胁我!”
仇疑青茶盏放在桌上,慢条斯理:“本将说过,我大昭人才济济,能用者何止万数,保家卫国,并非只一个安将军,所有人都可以是安将军——天子有新任务派发,边关已平,本将没什么放不下,也没什么离不开的。”
达哈:“那你为何……”
“为何刻意保密?”仇疑青眼瞳移过来,唇角掀起一抹微不可察弧度,“自然是因为,安将军需要成长,败过之后才有常胜,人才亦如是,总要给他们磨刀成长的机会。”
达哈:……
你把我们当成磨刀石了么!要不要脸!
日想夜想,千防万防,没想到安将军藏得这么深,竟然就是指挥使本人!现在想想,其实第一次见面,仇疑青就说过类似的话,当时他还觉得有些奇怪,大昭人几乎把安将军奉若神灵,提起从无不敬,为什么这个人敢说安将军就是一般人,所有普通人都可以是安将军,他还以为北镇抚司指挥使与众不同,锐气太胜,没想到无关脾气性格,仇疑青真就是这么想的,他到现在都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这是达哈第一次看到仇疑青笑,感觉却一点都不愉悦,甚至更加恐惧,对方这似笑非笑,比不笑更吓人!这是在威胁他么!是不是在威胁他!一定是在威胁他!
可顿了片刻,他又感觉不对劲,姓安的惯会故布迷阵,杀人攻心,一局一局环环相扣,打仗很少喜欢硬碰硬,总是玩阴谋诡计,今次当堂故意承认此事,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可惜他想多了,仇疑青这回还真没说谎。先帝昏聩,朝廷千疮百孔,朝不保夕,边关很重要,朝堂也是,他和宇安帝那时都还年少,却已知未来困境,不得不剑走偏锋,分开两路,独自承担自己选择的那一份辛苦,宇安帝在朝堂,他便在边关。
他面前刀光剑影,步步皆是险地,九死一生,不得不寻了恶鬼面具戴上,遮挡过度年轻的姿态,绷出更多威严威慑,宇安帝亦不轻松,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在重重暗光杀机和夹缝中,寻找可以喘息的一点点空间,先保住自己,再培养可用之人……
他们分开时就知道,可能这一别就是永远,再相见怕是在黄泉,但好在,他们都撑过来了。
去年边关大定,形势基本稳住,朝中各种政策更改实施反而更显艰难,因官员都是聪明人,天子的每一项命令,都可能触及到他们的利益,对峙强烈,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他便决定回来帮忙。
他十四岁就去了边关,数年征战下来,底下安家军早已羽翼丰满,有耐扛细心的老将,也有勇猛心机的小将,他经过几次秘密演练,多番推演,感觉他们可以应付,是时候学着自己独挡一面了。
但经年征战,安将军这三个字早已是胜利保证,是自己人的主心骨,是敌方的恶梦,他担心一旦自己离开的消息散出来,会让战势不利,才决定不说……
左右恶鬼面具戴了多年,怎会白用,他用它做计都做出花儿来了,瓦剌人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安将军什么模样。
“去岁冬你瓦剌连遭雪灾,年关难过,你们的兵为了吃饱肚子,招下的那么阴,打的那么狠,却连我安家军的一个小将都没打赢,本将就已放了心,不再担心身份暴露,未料——”
仇疑青鼻间微嗤,嘲讽出声:“未料你们的人那般没用,到现在都没发现,本将又何必自己说出来,给你们提供情报?瓦剌细作规矩,有关安将军自身情报,一字千金,达首领可未付本将钱呢。”
达哈:“你——”
见仇疑青三言两语便挑拨起对方怒火,叶白汀不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