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闻别站在原地没动,气氛陷入僵持。
终于,他让步,哑声开口:“谈什么?”
“坐吧。”谈听瑟下意识挺直脊背,手术切口却被牵扯出更大的痛感。她动作有难以察觉的停顿,最后慢慢往后靠了靠。
陆闻别返身走近,在床边那张椅子上坐下,抬眸看向坐在病床上的人。
她脸上不太有血色,黑色的长发柔软地垂在肩上,花茎一样的腕骨与小臂从宽大的病号服袖口伸出来,细细的手指隐没在雪白的被子里。
他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微微收紧。
两年多前和这次她刚回来时,他数次有和她好好谈一谈的念头,但显然她并不想。这次却是她主动提出要谈。
至于要谈的内容,他已经大概猜到了。
谈听瑟迫使自己一点点松懈着浑身紧张的肌肉,一改前面提到的话题,“昨天的事谢谢你,不过护工的事就不用了。你来之前我已经告诉过方姨,下午她就不用再过来了。”
“现在我就可以让她离开。”
她一愣,有些怀疑地抬起眼,不太相信他突然这么好说话。
对视的瞬间,陆闻别开口道:“我代替她照顾你。”
“你……”谈听瑟一时哑然,难以置信地反驳,“我不需要你照顾,也不想让你照顾。”
他到底怎么想的?她都不愿意接受他找来的护工,怎么会愿意接受被他亲自照顾?
她蓦地想到了清晨科琳说过的那些话,那种煎熬和抗拒的感觉再次出现,让她下意识再次强调:“我自己会重新找护工的,严致也在海城,不需要别人。”
别人……
陆闻别不动声色地松开想要收紧的五指,看着她,“既然你那么需要他,为什么昨晚不一开始就叫他过来,又为什么要让他走?”
“你怎么知道我让他走了?”谈听瑟愕然。
他目光一顿,神色未变,“如果他留下了,现在不可能不在。”
“……这是我和他的事,和你无关。”
“的确。”他眼底没有分毫笑意,却勾唇微微一笑,重复着她的话,“与我无关。”
谈听瑟刻意去忽略他这四个字里包含的意味,可是压抑在字里行间的情绪却从四面八方的空气中朝她一点点压过来,让她避无可避。
“昨晚是你让他来的?”她生硬地转了话题,重新掌握这场谈话的主导权时莫名后怕,但又很快冷静下来。
“是我。”
“希望这一次,陆先生没有再对我身边的人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什么是不该说的话?”
“陆先生明明很清楚,何必问我。”谈听瑟回道。
严致大概还不知道陆闻别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也没有说,虽然让这种误会继续下去不太合适,但现在她不得不将错就错。好在这个误会也只需要持续到她回法国后为止。
病房里一时安静,谈听瑟在微微冷凝的气氛中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开口:“我不想让他误会或者不高兴。如果你坚持,那继续让方姨照顾我也没什么不好。”
明明这个话题只是一个切入点,却因为他一句话而南辕北辙。
她抬手将鬓发挽到耳后,有意要让话题回到正轨。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谈听瑟深呼吸,抬眸,“重要的是,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真正和我保持距离,就像陌生人那样。”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陆闻别瞳孔紧缩,沉沉地盯着她没有开口。
每一分氧气都有如实质地被拉紧,变成像能扼住呼吸与脉搏的绳索,紧紧勒在他的脖颈和四肢上,血液奔流时艰难越过这重阻碍,在血管中突突跳动。
“陆闻别,自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那都是我不需要也不想要的。”谈听瑟笑了笑,努力用平静的口吻说出这句事实,“就像当初我对你的感情那样。”
陆闻别目光震颤,最后被晦涩掩盖。
“我后悔了。”
他嗓音极淡,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很沉重,却只是轻飘飘地散在空气里。
“太晚了。”她转过头没有看他,“这两年多里我设想的无数种未来,没有一种是和你有关的。”
陆闻别瞳仁微扩,在隐隐的失焦中有片刻的涣散。
“那现在呢?”他紧盯着她垂下来的乌黑眼睫,几乎一字一顿,“以后呢?”
“为什么非要是我?”谈听瑟被他逼问得气急败坏,有些话脱口而出,“陆闻别,你根本不到非我不可的地步,你的感情有那么深吗?或者说你的感情是‘喜欢’吗?”
“如果是呢?”
她哑然,抵住掌心的指甲边缘印出深深的痕迹。
他忽然起身走近,高大挺拔的身形挡住窗外的大半光线,在她身上笼下一层阴影,渲染开层层的压迫感。
就在谈听瑟下意识想往后躲时,肩膀与肩胛骨忽然被男人的手覆住。他掌心的力道阻止她后仰时拉扯伤口,下一秒他在床边蹲下了身。
天光重新流泻而入,沾透了她的眉眼与雪白的被子。
他视线与她平齐。
“如果是呢?”陆闻别沉沉地望着她,又问了一次。
心动的时刻没人能说得清楚,但他却在失而复得的痛苦里一点点加深了这种感情。
谈听瑟呆住了。
片刻后她在略显刺目的光线中清醒过来,抬手去推他右手手臂。
手心之下的肌肉有片刻的僵硬,但那只手却没退开。于是她再次加了力气,对方的右手却依然稳如磐石。
她气急了重重一拍,不知是不是用的力气太重了,陆闻别手臂僵住,最后松开了她将手垂在身侧。
腹部的伤口受到牵扯,疼得她下意识想用手护上去,却又硬生生忍住。
“我不想听了。”谈听瑟垂眸不看他,“你可以走了。”
陆闻别缓缓站起身,却并没有离开。
“我说你可以走了!”她仰起脸,目光冷冷地去看他,眼睛却被晃过的光线刺激得溢出泪水。
他抬起手,却又因为她飞快背转过去擦掉眼泪的动作而停住。
“陆闻别,”谈听瑟被气笑了,一边笑一边又有眼泪滴在被子上,“你现在说这些,只会让过去的我变得可笑。”
他喉间晦涩,最终只说出三个苍白的字眼,“……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你走吧。”很快,她就把脸上与眼周的泪抹得一干二净。
四周安静得像要凝结成迟缓的流体,只剩她渐渐平复的呼吸,连一声抽泣都没有,唯有快要干涸的泪迹成了短暂留存的证明。
谈听瑟沉默地坐着,和身侧的人僵持、冷战,等他先一步撑不住离开。
然而最先打破寂静的是敲门声,几声轻响一下下凿碎了凝在病房周围的冷霜,仿佛将这个割裂的安静空间重新与外界连接。
“谈小姐,该输液了。”门外的护士提醒道。
“进来。”在谈听瑟开口前,一道微哑的男声先一步替她回答了。
她又重重抹了抹眼角,面无表情地咬重字音,“陆先生,你可以走了。”
陆闻别不为所动,“我留下来照顾你。”
一切仿佛重回原点,刚才所说的都成了徒劳。
“陆闻别!”
门蓦地被推开,谈听瑟再多话也只能咽进肚子里。短短几秒里她艰难地调整好表情,抬头朝护士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彻底将旁边的人当成了空气。
护士在诡异的氛围中干笑着走进来,一句话也没敢多说,默默地拿出工具替她的手背消毒。
冷冰冰的棉签一圈圈地在手背上涂抹,谈听瑟的思绪勉强冷静了几分,然后那些冷却下来的注意力全都凝聚在了护士手里的针头上。
细细的针头折射出一点冷光,光线刺入眼中,让谈听瑟视线微微闪避,还没平复的心跳隐约又要加快。
她想转头闭眼躲开,却又没忘记陆闻别就站在床的右侧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于是她只能强自镇定地逼迫自己直视针头,看着它离自己手背上的血管越来越近。
针刺入皮肉的痛感已经有如实质。
蓦地,她眼前暗了下来,隔绝了即将目睹的恐惧,也弱化了痛感。
随着针刺的疼痛传来,她闻到了近在咫尺的淡淡冷木香,熟悉中掺杂着一点消毒水味。
——是陆闻别忽然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