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地域广阔,这几位王子都有各自的封地和宫殿,每个人的宫殿风格也都不同。
叠辉那里是以华丽典雅为主,而洛宵的宫殿整体色调偏于淡雅沉静,珍宝的装饰较少,草木却很繁茂。
当初舒令嘉第一回来到这里的时候,便觉得有几分眼熟,但没有深想,此时才意识到,这里的风格同洛宵在凌霄派居住的院子其实是十分相似的。
如果说一个人非常厌恶自己的过去,那么离开旧地之后,一定也会有意识地摒弃一切熟悉的东西,可洛宵却保留了习惯,这最起码证明了,他对于魔族并没有什么恨意,大概更多的是抱负没有得到施展的遗憾。
宫殿从洛宵离开的那一天起就被下了禁制,再也无人进去过,只有金红色的大门之外,落花寂寂,铺满了地面上的青苔。
要将这道禁制强行破界,对于景非桐和舒令嘉来说都不是难事,只是这样动静太大,如果宫殿里面真的有人藏着,未免会打草惊蛇。
舒令嘉观察着周围的地势,心中一动,转身冲着景非桐笑道:“我有个法子,不过只能我进,不能你进……”
他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就在自己的不远处,传来一阵“喀喀”的声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开裂一样。
舒令嘉猛然转头向那个方向看去,与此同时,景非桐也已经瞬身移到了他的身边,一把拽住舒令嘉的胳膊,低声道:“小心,好像是从地下传来的动静。”
他话音刚落,两人面前的地面已经哗啦一声,陷下去了一大块。
景非桐拉着舒令嘉后退几步,抬起袖子挡在了他的脸前。
罡风夹杂着一股带着血味的腥气,灰土和碎石都被掀了起来,漫天烟尘当中,他们同时感觉到了之前潮机所说的恶念。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从地陷处冒了出来,紧接着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西方的上空飞去。
景非桐拽着舒令嘉没放开,另一只手一拍剑鞘,低喝道:“出鞘!”
他的长剑应声而出,急如流光,向着那道黑影飞去,华光一闪,已经将这东西拦腰斩断。
剑光照亮黑影的那一个瞬间,景非桐和舒令嘉都依稀瞧着这东西像是个人形,断成两截之后向下一坠,还能看见胡乱舞动的胳膊和腿。
但坠落的趋势只不过是一个瞬间,舒令嘉忽道:“师兄,你看!”
景非桐面色也是陡然一凝。
两人都分明见到,那两截身体之间仿佛存在着什么吸力一般,竟然一下子又合为了一体,重新向上飞出。
这一次,它的速度更快了。
景非桐的剑名叫青鸾,平日里很少有出来显本事的机会,自从景非桐认识舒令嘉之后,它更是天天看见威猛剑很威猛地殴打敌人,心里也非常羡慕。
这回好不容易立了次功,青鸾本来正在快快乐乐地往下飞,打算回到主人的怀抱邀赏,结果没想到转身便发现那一下竟然就这样白砍了。
青鸾大失颜面,顿时震怒,长鸣一声,重新折返,奋起直追。
舒令嘉的威猛也在剑匣当中不断颤动,舒令嘉拍了拍它道:“你也想出出风头么?要不要一起上?”
从刚才开始,魔域中的地气就异常躁动,天上还出现了少见的异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恶念漫溢,显然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就算这些事不一定是洛宵所做的,但可说不准和阎禹是不是会有什么关系。
景非桐拦住舒令嘉,匆匆说道:“等等,现在情况不明,还需谨慎。”
舒令嘉道:“正是因为情况不明才得看个究竟,说不定会有线索呢!”
景非桐不愿意让他涉险,果断道:“那就我去,你去找你大师兄。”
他说话之间,半空中的云层后面便又传出了一阵剑鸣之声,景非桐也发出一声清啸,捏了下舒令嘉的肩膀,柔声道:“没关系,我去去就回,你自己万万小心,随时联络。”
说着,他的身影瞬动而起。
舒令嘉追了两步,扬声道:“你也是,小心点,别追的太深!”
景非桐回头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足下则已经踏上了从云层中飞出来的青鸾剑。
有他御剑直上,青鸾的速度顿时比之前快上数倍,转眼间这一人一剑便不见了踪影。
舒令嘉站在地上,仰头看了一会,才转过身来,重新打量洛宵的宫殿。
他方才刚刚说自己找到了一个他能进去而景非桐不行的方法,景非桐就走了,这可倒是省心。
舒令嘉发现,这宫殿的外围虽然有禁制,但旁边的小溪却是一处直通往宫内水塘的活水,中间以沟渠相连。那道沟渠很窄,人肯定是无法通过的,不过……可拦不住狐狸。
舒令嘉反手将威猛拔了出来,正要钉入那道小沟,忽然又顿住,说道:“我从你的剑息中,察觉出了杀意。”
威猛的剑刃本来正在微颤,听舒令嘉这么一说,顿时僵住不动。
舒令嘉道:“但是我也感受到,你正在压制自己的杀意,你恨魔魇吧?”
毕竟纵无心就是魔魇,当初正是段浩延想要为段瑟治病,才会与他来往,逐渐迷失了心智,就算现在段浩延已死,段瑟成了剑灵,来到这里,只怕也很容易再次想到过往。
威猛本来就是一柄邪剑,深重的戾气并非一朝一夕便可以除去,但现在舒令嘉是它的主人,它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伤人,只能仿佛怕被嫌弃似的,小心翼翼地压制着凶性。
舒令嘉将手抚过长剑忽明忽暗闪烁着的剑身,说道:“你最大的仇人是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你最大的牵绊是你的母亲,也已经轮回转世。如今在这世上,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你过往的人,而你,也是跟在我身边,看见了我许多狼狈的剑。”
“你觉得事到如今,我的每一次选择正确吗?”
威猛定住不动,连剑光都不闪烁了,仿佛正在思考,过了片刻,它抬起剑锋,做了一个仿佛“还鞘”的动作。
舒令嘉道:“你不知道对不对,但是你选择跟着我?”
他笑了笑,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魔域的紫天白日之下,有风呼啸而来,吹动了舒令嘉身上的白衣。他去寻找邪剑的那一次,也是一袭白衣,明锐而洒落,将漫天的星光惊破。
但如今,同一个人,相似的衣着,他的气质中却少了几分天真稚气,多了些冷峻与沉郁。
舒令嘉用灵力顺了顺威猛的剑息,说道:“走吧,只要随着自己的心意前行,纵使从血泊中踏过,前方亦有人间星河。”
他一剑钉入那道浅浅的小沟,寒冷的剑气立刻将里面的水面上冻了一层冰。
舒令嘉变成体型娇小的狐狸跳到冰面上,嗖嗖嗖便跑了过去,顺利穿进了宫中。
他不了解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生怕被人发现,好在从池塘里面上来,边上已经生满了蓬盛的杂草和野花。
小狐狸在杂草中小心地匍匐前进了一会,眼看周围确实没有半点动静,这才顺着一丛灌木的缝隙,从另一边钻了出来。
舒令嘉沾了一毛的草叶、碎花和露水,从灌木中钻出来之后,用力抖着身上的毛,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了满地,重新变成了干净狐狸。
他四下打量,发现前面不远处正是上次洛宵所住的那处寝殿,窗户还半开着,仿佛随时会有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眺望风景。
舒令嘉图个体型小方便,也没有再变回人的样子,倏地跳上窗台,迅速隐到窗后,一爪将旁边的一颗小石子顺着窗子的缝隙打了进去。
耳听见石子落进房中,骨碌碌地滚了几下便不动了,房间里也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他这才推开窗户,跳入房中。
这个地方他上回也来过,只不过当时是附在洛宵的身上,现在变成了狐狸之后,看所有的东西都要仰视,视角变了,再打量周围的感觉也就不一样了。
舒令嘉站在厚厚的地毯上,仰头打量着柔软宽敞的大床,放在多宝格上的香炉,墙上挂着的佩剑,以及满满一架子的书,忽然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不是那次幻境,他觉得自己好像作为狐狸来过这个地方。
也是这个位置,也是这个角度。
舒令嘉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只全身纯白的小狐狸侧躺在柔软的地毯上睡着了,被窗外的鸟鸣声惊醒之后,一个轱辘爬起来,一边有些懵懵地打量着四周,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有人走进来,蹲在他的身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耳朵,把一碟散发着香气的花露送到他的面前。
舒令嘉便低下头,在碟子里面喝起水来,喝完之后,那个人用手帮他擦了擦嘴。
窗外透入的一线天光静静地照在了地面上,晒得他浑身暖洋洋的,仿佛连花露在口中的清甜滋味都还残存在记忆里,可舒令嘉完全没有印象自己还曾来过此处。
而且他以前也并不是纯白色的呀。
这种抓不到摸不着的感觉让他有些心烦,忍不住抬起爪子,自己撸了把自己的头。
耳朵被他压得一趴,然后又重新竖了起来,心里却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舒令嘉忍不住学着记忆中小狐狸的模样,侧躺在了地毯上,闭上眼睛,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起身,向着寝殿外面走去。
按照本能的习惯,舒令嘉出了寝殿,又往右侧一转,穿过回廊花园和小溪,果然又看见了一座暖阁。
他进了里面最正中的那间屋子,发现是一处书房。
书桌上摆着一卷摊开的书,旁边还放着笔和砚台,因为有着法术保存,即使是过了数百年,书本上依然不落微尘,砚台当中盛着墨汁。
舒令嘉跳上桌子,跑到那本书前看了一眼,发现是一本有关于魔族的风物志,介绍了各处的地形地势,风土人情,异兽特产。
他用爪子扒拉着翻了几页,只见几乎每一页上都写着一些批注,正是洛宵的字迹,他似乎看的非常详细,并且针对一些问题,提出了很多非常有见地的策略。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洛宵争夺权势,为的不仅仅是满足证明自己的心愿,而是他真的有要去实现的抱负,也有相应的能力,又已经生在了帝王家,是长子。
距离一切只有半步之遥,不能施展的话,不甘心太正常了。
舒令嘉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想着要不要把这本书也一起带走,到时候见了洛宵给他看,也好劝他不要去跟阎禹掺和。
洛宵本质上是想将魔族治理的更好,阎禹则是打算报复所有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舒令嘉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又用爪子翻了一页,然后他瞬间僵住了。
下一页的内容当中没有半点异常之处,批注也依旧在,只是在书页一角的空白位置,有一个被墨印上的小小梅花状脚印。
舒令嘉抬起自己的爪翻过来,低头看了看上面的肉垫,而后又慢慢印到了那个梅花印上,发现完全重叠。
一股凉意顺着头顶传到了尾巴尖,小狐狸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舒令嘉抬起爪子,在旁边砚台中的墨汁里面沾了沾,然后按在了之前那个爪印的旁边。
他把爪子挪开之后,看见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印记发怔。
这种明明似乎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又完全没有印象的惊悚感,他在景非桐那里已经体会过很多回了,现在也早就接受了自己还有一段过去的事实。
可是这回是在魔族,又是在洛宵这里……怎么会?
他总不能在去了凌霄派之前,连洛宵都认识吧?再说如果真的认识,洛宵又岂能不告诉他?
难道是洛宵还隐瞒了他什么?或者这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
若是放在以前,舒令嘉一定不会这样想,可就连他原来当成亲生父亲一样的何子濯都对他又是利用又是欺骗,这世上又有什么人可以尽信呢?
正在这时,舒令嘉的耳朵一转,忽然感应到了空气中气流极为轻微的变化,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向着这里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