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圣看了他片刻,然后说道:“当初你师兄不惜弑师救你,也果然没有白费他的一番心血,保下了你一条命。”
其实舒令嘉对于佛圣的感情,并没有何子濯那样复杂深刻,因为他同自己这第一位师父算不上太亲近。
在舒令嘉刚刚去了西天拜师的时候,佛圣表现的还十分温和慈爱,他也曾听人说过很多回,在他来到西天之前,佛圣只有景非桐一个徒弟,对他也是精心栽培,重视有加。
但大概过了几年,他们便都发现师尊对人越来越冷淡了,包括两位弟子在内,除了例行的指点传功之外,都很少再有其他交流,每日只是在房中坐禅。
景非桐和舒令嘉都曾关切询问过他是否有什么不快的事情,佛圣的回答也只是正在参悟禅理,无心顾及其他。
所以说起来,景非桐和佛圣的关系可能还要亲密一点,对于舒令嘉来说,这位师父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坐在香案之前的一道瘦削背影。
当时,佛圣意欲杀他夺功,是景非桐看准了机会,将自己的师父一举击杀,舒令嘉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眼前的人人鬼莫测,周围的环境也是似真似幻。
听到他提起当年旧事,舒令嘉心生警觉,低声道:“您当初功亏一篑,却没能成功杀了我,此刻这样说,是觉得遗憾吗?”
佛圣将手中那串佛珠一颗颗拨着,珠子之间相撞的“嗒嗒”声无端给此时的气氛增添了几分紧张感。
他说道:“无论是你还是凤凰儿,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我寄予厚望、着意栽培的爱徒,你的身世从来到西天的那一天起,我便心知肚明,若要除掉你,在你羽翼未丰是便该动手了,又怎会等到那时?”
舒令嘉面色不动,有些防备地看着他。
佛圣道:“当年纵无心之祸,我参与除魔,原以为多年修炼,无欲无求,即便是不能将那魔物除掉,自保总是无碍,谁料运功施术之时却被一声剑鸣打断,自此魔心深种,终至失了神志的地步,这才会做出那般举动。”
舒令嘉将信将疑。
对于他来说,师父是因为神志不清才会对自己出手,自然要比他就是想要了自己的命要容易接受的多。
但是佛圣跟普通人可不一样,他六根清净,佛法高深,早已经达到了无欲无求,超然物外的境界,战场之上外界那么多嘈杂的声音,怎么他就偏能被一声剑鸣给引入魔道了呢?
舒令嘉思虑之间,佛圣已经向他走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道:“令嘉,为师知道,你这孩子最是重情,之前我的举动让你伤心了。但那并非是我的本意,现在我魔障已去,你可还愿意叫上你师兄,跟我一起走吗?”
舒令嘉被他轻轻抚摸着脑袋,好像下了某种魔咒一般,思维也随着这轻缓的动作迟钝起来,下意识地接口反问道:“去哪?”
“当然是回门派去了。回去之后,我们完全可以恢复以前的生活,那应该是你最想要的日子罢?为师会把亏欠的都补偿给你……”
这话哪怕是再提前一个月让舒令嘉听见,或许都会难以拒绝。他似乎打出生以来就注定了命途坎坷,四处漂泊,每一次刚刚有了栖身之所,就会转眼遭到背叛与抛弃。
“恢复以前的生活”,有一个熟悉的地方可以给他归属感,让他安慰度日,恐怕就是最令舒令嘉向往的事情了。
可是几经辗转,物是人非,曾经也并非曾经,虽然割舍会让人觉得痛苦,但有些东西舍弃了就是舍弃了。
舒令嘉已经意识到面前的场景仿佛是对他的某种拷问,只不过如今这种程度的诱惑早就不能将他困住了。
他正要出言拒绝,便听见自己面前的人又开口道:“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我把你从草丛中捡起来,你就缩在我手中不停发抖,我还以为多半是养不活了,没想到回去照料了两天,你又开始活蹦乱跳了起来,好养的很……”
这一段也是舒令嘉极为深刻的记忆,虽然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但任是谁在凄风冷雨快要冻死的境地下,被人带回到了一处温暖的家中,睡着软软的被窝,喝着温热的米汤,被告知从此再也不用四处漂泊,都是很难忘记的。
甚至有的时候,你认清了那个人的真面目,看到了背后的阴谋和欺骗,都还是会将那种温情的感觉珍惜在心底最深处的某个角落。
“我一直担心纵无心的祸事重演,又怕他当年对于凌霄的诅咒成为现实,这才会在情急之下做出了一些过激的举动。但当时看见你师兄和你从山谷上掉下去,我却又觉得十分心疼后悔。”
对方说道:“一个门派存在的意义,是庇护它的弟子,如果连人都一个个为此而牺牲,那么即便是倾力守护住门派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他的话情理皆俱,非常诚恳,且动听,也说出了舒令嘉一直以来的想法。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何子濯一眼,又想到自己当时离开风雨之后,窝在他的袖子里,鼻端嗅到的那淡淡冷香。
等等,何子濯?
刚才跟他说话的不是佛圣吗?
虽然两个都是师父,而且还都是狠狠坑了他一把的师父,但那也是完全不一样的吧!
周围的八十一盏佛灯正在逐渐熄灭,四下越来越暗,人的面目模糊不清,正逐渐变成轮廓暧昧的影子,舒令嘉突然有点错乱了。
这时,他正好听见对方在询问自己:“令嘉,我已经想明白了,现在魔魇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也需要你回来。”
“我从小将你带大,虽无血缘牵系,犹胜亲生骨肉,这份情感你我谁都无法轻易斩断,我知道你一直渴盼能够拥有一个归处,如果师父向你道歉,你愿意重新回到我身边吗?”
舒令嘉深吸一口气,说道:“师尊,其实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很长时间。”
对方将手伸过来,似要拽他。
“但现在已经晚了。”
手掌再次落下,忽然被舒令嘉在半空中架住。
他身体微侧,冷冷一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同时,另一只手拇指已经顶开剑柄,出鞘!
剑气乍然一爆,似有破天之威,朝着面前直斩而下!
脚下的地面剧烈震荡起来,空气中仿佛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轰然巨响声中,佛灯尽灭,空间崩毁,面前属于佛圣的身影飞退,手结印伽,金光迸出,与舒令嘉的剑气相撞。
舒令嘉待要再摧剑气,倒是魔皇下在他身上的那道护身法诀先帮他挡了一下。
赫然间幻境已破,四下依旧是山壁碎石,而出现在舒令嘉面前的人,果然是何子濯。
没等舒令嘉说什么,何子濯的反应甚至比他更为惊讶:“当真是你?你果然没死。”
他此时眼中的惊讶与冰冷敌意同刚才那幅循循诱导的样子相对比,给人一种十分诡异的错乱感。
舒令嘉眉头一皱,说道:“你玩什么把戏,难道方才的话不是你说的?”
何子濯似是怔愣了一下。
他伸手按了按额角,而后冷笑一声,说道:“不错,我是劝你回到凌霄,希望能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但你不是也已经拒绝了吗?果然是天生的魔种,冥顽不灵,死不悔改,枉费为师一番悉心教导,你又让我如何宽纵于你?”
舒令嘉方才就已经在胸中蓄积的怒火一下子被他这句话给点燃了。
他现在打心眼里实实在在地觉得何子濯是个神经病,心理扭曲,喜怒无常,而且有戏弄他人感情的癖好。
若是为敌,那就痛痛快快地打,是生是死只看各自本事如何,也无怨尤了,若是当真有着回头悔改的心思,那就诚心诚意一些,虽然为时已晚,也多少能让人感到心中宽慰。
可他这样笃定地认为舒令嘉被他养大,便会此生都视他如父,摆脱不了感情牵系,态度忽冷忽热,出尔反尔,一会要杀一会要留的,实在令人恼火不已。
舒令嘉冷笑道:“我有亲爹,用你宽纵?”
他说罢之后,再不留余地,当胸就是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