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鬼带着路迎酒,又是进了几扇朱红色的门。
过去?的回忆不断涌现,形形色色、他从没见过的人出现在了回忆中,几乎全是世?家老一辈的人。
他们或是奔波四地,研究与天?道相关的符纸——其中包括前往鬼界的阵法?。百年前路迎酒和楚千句画出了雏形,而这么多年过去?,世?家不断改良,终于使它趋近完美?。
阵法?需要七位驱鬼师去?往各地启动。
那些地点,在鬼界时路迎酒已经探究清楚。
于是他看到了,云山港惊涛骇浪的海中,没有?任何渔船胆敢出海,偏偏有?一条孤舟投身浪潮,无数侍从像是鱼群一般翻涌过海下,扒上船底,尖牙啃食、利爪抓挠。而船头的男人手?持符纸,辉光映亮半个天?空;
上阳市大学城,假期中空无一人,唯有?一轮坠落的夕阳。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站在学校天?台,刀划破掌心,以血在地上画着阵法?。侍从们如影随形,顺着学校外墙爬上来,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平凡身躯中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敏捷,猎豹一般与它们厮杀;
月山疗养院,陌生的叶姓女人站在树林中。山间风雨欲来,黑云压顶,她背着沉重的符纸,将它们一一贴在树干上,风吹起她柔软的长发。她瞥了一眼灌木丛,打?了个响指,离蛇带着火焰灼烧躲在暗处的侍从。
还有?老旧的医院、深夜的酒吧、空无一人的湖泊……
他们并不是总是成功的。
也不知尝试了多少次,才把阵法?布置好。
最终一个镜头,定格在波浪翻滚的康离大桥。
同样前去?布置阵法?的张皓空遇到袭击,死在了车内。而路迎酒推开敬闲、独身与天?道对峙时,就?是来到了大桥上。
他“刚刚好”遇见了张皓空,早已化作枯骨的张皓空伸手?指向桥下,桥下又“刚刚好”是通往鬼界的入口。
现在想来,这些哪里是巧合。
分明是一场被许多人策划了许多年的逃亡。
再之后穿过无数门扉,路迎酒见到更多人。
他全都不认识。
唯一一个知道的,还是楚游。
楚游身为曾经的楚家家主,早早得了老年痴呆,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晒太阳、读报纸。临终前他的儿子没能赶回来,楚游错把楚半阳当成了儿子,拉着他的手?说:“你去?告诉路迎酒,他的时辰就?要到了。”
楚半阳迷惑不解。
而和所有?人一样,老人已经带着这个秘密死去?了。
路迎酒就?这样走着。
也不知多久之后,面前再没有?红门,只?有?一条黑暗的前路。
两个小鬼提着青灯领着他们向前。
光芒悠悠,终于照亮了地上的阵法?。
这个阵法?非常大,光是边缘区域他们就?走了很?久。
一点点接近中心区域,路迎酒远远看到了两团青色火焰,在类似祭坛的建筑上燃烧。
祭坛很?高,足有?近百级阶梯。
一个身着驱鬼师外袍的女人坐在正中,脸色苍白,合眼休息着。
小鬼带路,引着路迎酒和敬闲上了最高处,再次恭敬鞠躬后,便消失了。
而女人缓缓睁开眼睛。
她看起来累极了,嗓音中都带着倦意:“你终于来了。”
她的视线落在了敬闲身上。
几分讶异。
似乎是见过他。
路迎酒问:“你是张书挽?”
“……对。”张书挽点头,“这一路过来,你可能会有?很?多疑问吧。”
“想必你也没耐心听?我再打?哑谜了。我就?直接开门见山,把所有?事情都和你讲清楚。”
她闭了闭眼:“这个事情要从我小时候讲起。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我可能是七岁还是八岁吧。我父亲突然把我叫进了书房……”
当时她还只?是个孩子。
那一天?,张皓空一脸严肃把她带进书房里,说要和她讲一件事情。
——于是张书挽知道了天?道的存在,知道了数百年前,张家为了力量献祭59个婴孩。
其中有?一个幸存者?,天?道未能得到满足,给张家降下了诅咒。
最近几年它越发狂躁,很?快,就?会出现有?史以来最大的百鬼夜行。
张书挽听?完,问:“要是能到鬼界,他就?安全了?”
张皓空点头:“对。所以,我们才一直研究一个阵法?。它能稳定鬼界的入口,大大削减危险程度。”他笑了笑,“不过,这种事情还是太不可思议。如果是我,进入门中不可能活下来。”
“啊——”张书挽说,“那怎么办啊?”
“会有?办法?的。”张皓空摸摸她的头,“哪怕是只?有?一点机会,我们也要去?做。”
他又叮嘱:“今天?这件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就?这样过了数月,张书挽跟着张皓空出去?海钓。
天?高云阔,大海蔚蓝,他们乘着一艘小船出发。
等?到了海洋中,停下船只?,放眼望去?天?地间只?有?蓝色。他们一起钓鱼,把两杆鱼竿挂好饵料,甩杆出去?,然后并肩坐在船边。
钓着钓着,张书挽突然问:“爸爸,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救他呢?”
张皓空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太阳明媚到刺眼。张书挽鼓起勇气继续说:“按照你们说的,把他还给天?道不就?没事了吗?我们张家一直被天?道诅咒才没落了。把他还回去?,我们家就?能重头再来。”
她越说越快:“而且那场百鬼夜行也不会再有?了。等?于说,我们间接救了更多的人。这于情于理都是最好的选择。”
张皓空没有?立刻回答她。
全世?界的蓝色中,唯有?头顶飞过一只?雪白的鸟。
良久之后,张皓空才缓缓开口:“是我们家有?愧于他。”
“都是那么久的事情了!”张书挽急道,“我们凭什么要为几百年前的事情负责!又不是我们把他献祭了!他只?是刚刚好轮回到了这个时代!”
张皓空说:“总要有?人出来负责的。张家惹出的事端,就?要张家来收尾,天?经地义。再说……”
他顿了一下:“自古以来,张家贪图天?道的力量,不知做出过多少有?违人伦的事情——光从这点来说,家族被诅咒都是我们应得的报应。”
“过去?的事情无法?追悔,另外58个逝者?我们没办法?挽回了,路迎酒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一个救赎自己的机会。”
他的态度温和又坚决。
鱼竿猛地一沉,有?鱼咬钩了。
张皓空拉杆,咬着牙关与大鱼角力,猛地将它扯上来时,鱼尾带上了晶莹的水光。
张书挽在旁边咬着嘴唇。
直到他们开船回到码头,她都没有?多说话。
张皓空知道她的情绪不对,轻叹一口气。他在船里翻翻找找,拿出了一盏灯笼。
灯笼点燃,是青色的火焰。
这是青灯会的标志。
回去?是山间的小路,他们就?这样点着灯笼,走过树林间。
一片虫鸣中,张书挽又开口了:“……那、那百鬼夜行呢?其他人的安全你们也要考虑吧?如果牺牲他一个人,能救更多的人,不是件好事情吗?”
“不是这样的。”张皓空叹息一声?,“书挽,不是这样的。有?些原则绝不能妥协。”
他轻轻提起手?中的灯笼:“青灯会的故事我给你讲过很?多遍了,你还记得它建立的初衷吗?”
张书挽小声?说:“驱除鬼怪,拯救苍生。”
“对。”张皓空说,“万人是苍生,千人是苍生,百人十人也是苍生,生命的价值并不是这样衡量的。”
张书挽似懂非懂。
张皓空摸摸她的脑袋,笑说:“所以,‘牺牲一人救天?下’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不论是多少人,我们都要一视同仁地保护,一人即是苍生,一人即是天?下。”
“如果这次我们牺牲了一个人,解决了问题。那么下一次呢?下一次的代价会不会是十人,会不会是百人?那时候我们又该如何抉择?”
风过,青灯晃啊晃。
他继续说:“我们只?是普通人,判断不出什么是绝对的公平,只?求问心无愧。”
“原则这种东西?一旦动摇,就?会步步错下去?。我们家族曾经太傲慢了,以为依附天?道就?能高枕无忧,但实际上,在一次次祭拜里,我们早就?失去?了初心。”
张书挽茫然道:“那我们的初心到底是什么?”
张皓空不言,把手?中灯笼递给了她。
张书挽接过来,柔和的光芒落入她眼中。
在过去?,张家的年轻人就?是这样提灯夜行。
不取分文,不问前程,以身犯险只?求天?下的安宁。有?了这样一盏明灯,灼灼照亮长夜,才有?了往后百年驱鬼师的前赴后继,才有?了往后百年的繁荣昌盛。
一人一灯,一程夜行。
便是驱鬼师的气节了。
张皓空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路迎酒,而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博弈,一场人与天?、人与命运的博弈。”
“这盏灯不能灭在我们手?上。我们要赢得光彩,输得无愧。”
他们就?这样提灯走在山路。
良久之后,张书挽依旧不说话。
一滴泪水悄悄落在她提灯的手?背上。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说:“这些、这些我都懂了。但是,我好怕你会出事啊……”
张皓空一愣,随后紧紧抱住她,安抚道:“别怕啊,爸爸不会有?事的。”
山间树木摇曳,青灯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再之后,张书挽慢慢长大了,接触到了越来越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