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说着晚上,乔昼却没再打算顶着宋老爷的脸去见兰因了,别的不说,兰因白天招不出来魂魄,晚上显然是要动真格的,用宋老爷的身份百害而无一利,连最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乔昼想要看看兰因到底会做什么,而疯医生的空间移动能力正好能派上用场。
当夜幕沉沉压下来,整个魔都都被笼罩在了泛黄的岁月里,一天过去了,基本上所有附身到怪物都已经将抢来的身躯同化成了自己原本的模样,那种错位的滑稽感随之消散,电车铛铛地响着,穿着旗袍长衫地男男女女自然地行走笑谈,时光恍惚被拨回了一百多年前。
一只瘦削得过分的手捏着黄色的皮质钱包,随手将它揣进口袋里,长长的手套将一双手遮得严严实实,一寸皮肉都没有露出来,腕骨消瘦如一段竹枝。
高空猎猎狂风吹着乔昼身上的白大褂,他身后就是模仿英国大本钟造型的巨大钟表,夜色浓重,谁都不知道离地数十米的钟楼上竟然站着个人。
系着头发的丝绸发带被风吹散,银灰色长发随之散落,眉目颓靡艳丽的疯医生伸手从额头往后将头发捋成一束抓在手里,脚下的澜春江从北往南流淌,东边的城市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靡靡歌舞牵丝般悠悠地飘上钟楼,这片酒色辉煌之外,是寂静如另一个世界的弄堂,一条条星罗棋布延伸开来,弄堂里门户紧闭,只有微弱的烛火照着夜晚的时光。
而澜春江以西,则是一片巨大的黑暗,浓稠的雾气散发着不详的气息,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按照乔昼的猜测,更可能是什么都没有。
黑洞吞噬了澜春江东的三个区,西边仍旧安然无恙,反映到这个陷落的城市里,就是无法窥测进入的浓重黑暗。
瘦削的疯医生右手扶着手杖,往前面的虚空跨出了一步,下一秒,他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柳子巷的巷口。
白天坐在这里聊天晒太阳的商铺老板们都已经散了,这种开在弄堂里的商铺大多就是自家的民居改建的,一楼售卖货物,二楼住人,三四窄窄的门板一拼,就能挡住不大的铺面。
冷冷晚风从弄堂里吹出来,撩动疯医生银灰色的长发凌乱撒在肩背上,马靴后跟敲击着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绵长的回响。
疯医生的躯体旧伤累累,虽然死过后再复活的怪物没有什么痛感,但部分血肉的缺失还是会让他的动作有些不便,从四肢末梢到灵魂都有种失去温度的冰冷感,因此乔昼行走时也会刻意放慢速度,步伐显得比常人要更为僵硬缓慢,一看就是腿脚有伤。
手杖的声音在寂静的柳子巷十分清晰,远远的他就看见了巷子末尾那两盏亮起的白色灯笼,朦胧如月晕的灯光洒在青石板路上,也笼罩出了推开门走出来的那个男人。
点着地面的手杖顿在了原地。
乔昼看着面前这一幕,忽然想起来他那种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的确是见过兰因的。
五年前,他还在上大学时,那段时间他的疾病比现在严重得多,就算是乔昼这样冷静理智的性格有时候也会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室友隐隐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开始疏远他,乔昼当然不是会在意这点冷暴力的人,依旧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行事。
有一天他出门上大课,那节大课由于教师调课改到了周一的晚上,乔昼从僻静的图书馆往教室走,途中要经过一片垂丝海棠和樱花杂植的林子,正逢春日,月色辉煌,他偶然一转头,就看见了站在海棠树下的人。
深色的长衫,盘扣铰着金丝,衣衫下摆大片大片深朱浅红的海棠花,云霞般托举着他,男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做工精致复古的宫灯垂坠着流苏,烛火是矇昧昏暗的奇异浅蓝,犹如鬼火,照亮了那张无欲无求的仙人面庞。
这场景极富冲击力,四周如果再配上烟雾就是地道的电影大片,出场的必然是实力强悍又神秘无比的角色,一般这种角色不是担任主角的引路人就是与主角相爱相杀的反派。
乔昼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不用说,现实里不可能有长成这样的人,必然又是bug无误。
他走出那片林子后就将这一幕抛诸脑后,直到五年后的今天,一模一样的场景再现在他面前。
提着一盏流苏宫灯的仙尊站在屋檐下,灯笼里燃着蓝色冷火,男人穿着深色的长衫,衣摆上铺满云霞万千,听见手杖的动静后,他侧脸,一双凤眼静静地望过来。
好似一幅质地古拙的油画,背景是旧巷低檐,盛满水的青色水缸矮墩墩地摆在木门边,侧脸回望的男人静谧冷清,仿佛在述说一个漫长神秘的故事。
乔昼只出神了很短的时间,就迅速反应过来,唇角弯起一个疏离不失礼貌的笑容,用文森特惯常的柔软口吻打招呼:“夜安,是兰先生吗?”
兰因静静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他比文森特要高一小截,视线轻轻垂落,望着乔昼的眼睛,像是出神,又像是无声的问询。
“我是孩子父亲的主治医师,他下午从你这里离开后就因悲痛过度昏厥了,但嘱托我无论如何要来兰先生这里问清前因后果,我受人所托,只能冒昧来找兰先生,还请兰先生不要嫌弃我累赘。”
乔昼朝兰因微笑,将经过推敲的词句说出,不意外地看见兰因脸上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
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很不在乎这些事的人。
谁知兰因停了几秒,没有问更多自己客户的事,反而将视线落在乔昼身上,专注得有些过分:“你学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