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了,我是近期刚到这里的山原小野,冒昧询问一下,听说这里有房屋空闲?”柜台前多了个一眼看不清年龄的男人,他看起来是那种很典型的九州乡下男儿,五官板正,额头方方的,姑且算得上是庄严帅气,头发中间剃得光光的,两边梳结成辫子结在头顶,身上带有颓丧落拓的气质,这种气质微妙地模糊了他的年龄。
花枝子看着他身上蓝白条纹的和服,犹疑了一下,没有发现他佩戴着任何与武士有关的东西,才终于放下了点戒备:“是这么说的……不过,其实只是一间狭窄的小房间,就在楼上,租金是一月一缴。”
“那么,请带我去看一看吧。”男子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而后尴尬苦恼地挠挠头,“狭窄简陋什么的都没有问题,只要有片瓦可以遮身就足够了。”
花枝子敏锐察觉了面前这人的窘迫,点点头,朝帘子内喊了一声:“爸爸,有客人想要租楼上的房间!”
和花枝子不同,蜜屋的主人几乎是迫不及待想将那间闲置的房间处理出去,好在这位房客也是好说话的人,两方迅速地达成了协议,名为山原小野的男人就成了蜜屋的第一位房客。
“虽然很冒犯,但是请问山原君是做什么的呢?”一家之主问。
“啊,我从九州乡下出来见见世面,在江户那边为将军府供职过,也干过点买卖,但是后来发现无论如何都不是能做这一行的料,就卖掉了东西来京都看看,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山原小野一脸惭愧地低下了头。
“嗯……”提出问题的吉次郎皱了皱眉头,想到已经收进口袋的房租,很快大笑着拍了拍新房客的肩膀,“嘛,不必泄气啊山原君,像你这样的好男儿,总能找到出路的!”
的确,能够拥有姓氏,已经证明这个人的阶级比他们更高了,说不定是什么没落的贵族后裔之类的……这样的人想要成功总是不会特别困难。
“嗨,承您吉言。”山原露出了感激的表情,恭敬地颔首道谢,在对方没注意到的时候随手将腰带里快掉出来的一只木偶往深处塞了塞。
在这天的傍晚,蜜屋最后一个成员也回家来了,这家的小儿子明太今年六岁,目前在一位阵屋大人(等级最低的贵族)家里陪伴他的儿子,说是书童也好玩伴也好,总之就是这么一种身份,以后说不定能借此机会成为有名望的大人物——吉次郎是这么想的,为了抢到这个机会,他还向那位阵屋大人付出了不少的金钱。
如果不是俏子和不知名的武士私奔了,将俏子嫁给那位阵屋大人做妾室也是不错的选择。
吉次郎有些惋惜的感慨,看着昏暗油灯下,儿子明太一板一眼地复习着白日跟随阵屋大人之子学到的文字,内心忽然充满了自豪。
看啊,就算是卑贱的商人之子,也能成为侍奉贵族的仆从,以后、以后说不定就能飞黄腾达了!那位成为了天下人的大人物,以前不也是被称为猴子、老鼠的卑贱人物么?
山原小野的房间在楼梯尽头,这是一间只有五叠大的房间,除了能放下一条被褥外做什么都很局促,房间里有一张破旧的矮桌,附赠一只油灯,当然,油灯里的油还是要自己购买的。
和室的门隔音性能不怎么样,他端坐在一片黑暗中,窗外投进来的月光只能覆盖门前一小块地方,隔壁吉次郎饮酒时的自言自语清晰地传到他耳边,还有年纪幼小的明太费力地念着陌生字句的声音。
杯盏碰撞、衣衫摩挲……
木质的楼梯咯吱咯吱地响起,一点昏黄的光晕从薄薄的拉门上闪过,他站了起来。
夜晚的世界寂静得有些恐怖,在这个没有电力的时代,任何一点人造光源都珍稀而昂贵,穿着素净和服的少女小心翼翼地举着只有豆大点光的油灯,用手肘一点点蹭着墙壁往下走。
她的另一只手里环抱着一只坛子,坛子也是十分昂贵的东西——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任何东西都是不能浪费的。
从一楼下到地窖的楼梯窄而长,湿冷的阴风吹过她的脖子,像是女人冰冷柔软的手擦过那块皮肤,温热的肌理上瞬间激起了密密麻麻的疙瘩,花枝子哆哆嗦嗦地睁大眼睛,尽管在浓郁的黑暗中,这个动作是徒劳的。
纷杂的思绪争先恐后地从心里冒出来,锭前屋婆婆闲聊时告诉她的那些妖怪故事前所未有地真实起来,听说最近周边又出现了杀人事件,死掉的人已经有好几个了,都是在大晚上一命呜呼的,身上都是细细的空洞,像是被无数的虫子吃空了身体一样……
花枝子踩着年久失修的楼梯,吸收了潮气的楼梯有点软滑绵软的感觉,就像是踩在许多软绵绵的虫子上一样。
这样的联想令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豆子大的油灯的光努力照亮一小圈黑暗,这是从明太那里恳求来的一点点灯油,要不是她说了要下楼去拿蜜,恐怕明太也不会给她。
“为什么不白天去拿呢?一定是偷懒了吧,就像是俏子那样。”明明是八岁的孩童,竟然已经会露出那样类似成年人的尖酸刻薄的神情,光洁的脸上出现了傲慢的褶皱,眼睛向上翻着,大概是从阵屋之子那里学来的动作,充满了自以为是的尖刻。
“并不是的……只是不小心忘记了。”花枝子在弟弟面前缩起了身体,很奇怪,她面对父亲时也没有这样的恭敬,可能是父亲身上缺少这种笃信自我的力量吧。
灯光被风吹得微微拉长,投在墙上扯出张牙舞爪的黑影,比妖怪更恐怖的形状能够勾起任何人心中的恐惧,花枝子望着背后那个缓慢靠近的影子,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热汗从毛孔中哗一下溜出去,极致的恐惧令她牙关打颤,双腿一软靠在了墙面上,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是什么东西在靠近。
“花枝子小姐。”
低沉的男声打破了少女的恐惧。
是人的声音。
花枝子身上的汗被风一吹就成了粘腻的冷汗,头发被贴在脸颊上,她哆嗦着回头去看,油灯照出了山原小野那张古板冷淡的脸。
“是我,山原。”
男人在摇晃不定的灯光中看着她:“我听见有声音,以为是窃贼潜入,于是不自量力地下来看了看,很抱歉惊吓到花枝子小姐。”
说着,他越过花枝子看了看下方沉沉的黑暗,皱了皱眉头:“需要我陪花枝子小姐下去吗?下面很黑暗。”
花枝子露出一个被惊吓后缓不过神来的难看笑容:“不,不麻烦山原君了,我只是去取一点蜜,明天一大早要交给明太送到阵屋大人那里。”
山原小野望了她片刻,大概是在想为什么要她一个女孩子来拿之类的,花枝子在心中呻|吟,不管是什么问题,拜托别问出来,请赶快离开吧,无论是回到你自己的房间睡觉还是做什么事情……
不知山原在她脸上发现了什么端倪,短暂沉默后点了点头:“好的,那请花枝子小姐小心。”
他说完,没有任何欲擒故纵的留恋,直接转身回了楼上。
花枝子侧耳听着男人沉稳的脚步声上了楼,缓慢地叹了口气,这回黑暗没有让她感到更多恐惧,少女稳稳地踏上了地窖的地面,举起油灯照了照四周。
这间地窖十分窄小,里面放着两只巨大的缸子,每个缸都有成年男性脖子那么高,花枝子搬来一条放在边上的小板凳,将束缚住袖子的襻膊紧了紧,把油灯放在地上,轻轻推开盖住缸口的巨大木板。
木板十分沉重,地窖里发出了嘶哑刺耳的咯吱咯吱声,一顿一顿地响了好一会儿,声音在地窖里回荡着,如果有妖怪,应该已经攀在地窖口用贪婪的视线窥视下方的人类了。
好不容易将木板推开了一条缝,属于蜜糖的甜蜜浓香扑面而来,花枝子握着长柄木勺,踮着脚尖几乎将半个身体探进去,才舀起了一勺粘稠浓郁的蜜,倒进怀里的罐子中。
流动如黄金的液体拉出细细的丝线,其中还有一些被冻结的花瓣,这是为了证明蜜的来源,同时也增添蜜的美感。
丰盈轻薄的粉色樱花瓣旋转着被蜜包裹下沉,无声落进坛口。
直到一个罐子被装得差不多了,花枝子才放下长柄木勺,用力推动木板回到原位。
如果不将木板封好的话,这么大一缸蜜会落满虫子,一层层的虫子会将蜜紧紧粘附,在金黄色的蜜里钻进钻出,直到被同类们用力挤到蜜里面,慢慢窒息死掉,和蜜融为一体,变成腐烂粘稠的东西。
在她更小的时候,家里的境况还没有这么差,那时候招呼客人看管蜜缸的是比她大五岁的俏子,父亲总是讲这些活给俏子做,有一次俏子没有将木板严严实实地盖好,第二天蜜缸里就挤满了虫子。
那么多、那么多的虫子,各式各样的,蠕动着,拼命往蜜里挤。
直到现在,花枝子一想起那个场面还是浑身发麻,从指尖到脚的温度都冰凉冰凉的,脊背上好像也有无数的虫子在往里钻。
俏子被父亲打了半死,还要拖着沾满血的手臂和家人一起想办法将虫子弄出来,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于是大半缸蜜就不得不以极低的价格出售掉了,家里的境况也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花枝子神经质地再次检查了一下缸上的木板,确定它已经封好了,才抱起蜜罐子和油灯往回走。
油灯的光扫过墙壁,把两只静默无声的乌黑大缸子拉出了怪异的形状,看着墙上的黑影,花枝子缓慢地打了个冷颤,迅速抱紧了坛子,收紧脖子跌跌撞撞地往楼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