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给了谢琢一个副使的名头,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皇帝像是忘记了谢琢自身还是个“待罪之身”,他现在本来应该待在谢家,安安份份地等待朝堂诸公为他定下一个罪名,然后或去职幽闭在家,或直接流放漠北。
根据上次四皇子透露的消息,很可能是后者。
总而言之,他此刻出现在凤凰台内就已经是一件违逆圣意的事情了。
不过因为皇帝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这件事,众臣工也都是人中人精,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纷纷识趣地对此闭口不言。
既然皇帝没有提及这件事,那谢琢就还是个待罪之身,这位新走马上任的谢副使,可完全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风光。
天知道皇帝假作宽厚,是不是在等着这件事解决以后扯着这点由头秋后算账呢。
朝会散去后,大部分人还是对谢琢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有些人则将厌恶的情绪表达得更为明显,他们大多供职兵部,谢琢这么一告,字字句句都在指责他们尸位素餐无能痴傻,他们能容得下谢琢就怪了。
在第四个人阴阳怪气地走过谢琢身边抛下一声嗤笑后,谢琢幽幽地调转视线瞥了他一眼,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但这个眼神不知怎么的就激怒了那个人,原本打算抬头挺胸走出去的兵部官员怒目圆睁:“谢饮玉!你这是什么眼神?”
谢琢眼帘微动,神情疏朗平和:“这位……”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思考回忆,过了半晌才歉意地微微一笑:“这位大人实在面生,琢竟不记得以前曾与大人相见?”
谢饮玉的从前是个什么概念,他从前认识的人是这个兵部的官吏一辈子都不可能同桌共饮的人物,所以尽管只是这样平淡随和地一问,也让对方感觉到了某种难以言明的屈辱。
“谢琢!你现在不过是一名前途尽毁的犯官,若非你姓谢,你的尸骨早就已经凉透了,你竟然还敢厚颜无耻堂皇进入凤凰台?陛下宽仁容让你,你尚不知收敛,世上怎会有你这等恶劣之徒!”
他的话像是连珠炮一般冲出口,不过他还残存一点理智,知道咆哮大殿是个重罪,刻意压低了声音,一时间除了他们二人外,竟也没有其他人发现哪里异常。
而在谢琢看来,他只是平平无奇地问了个问题,迎面就被一顿严厉斥骂,不由得短暂地愣了愣,等他反应过来,眉梢一挑就要骂回去时,王瑗之脸色阴沉地走到了他身旁,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堵住了他的话。
“大人这是何意?谢……琢既然能出现在凤凰台且被陛下赐座,这等犯官之称就有待商榷,难道大人是在指责陛下是非不分吗?”王瑗之声音有点生硬,尽管他已经将嗓音尽可能放得柔和,也要掩盖不住那点压抑情绪。
那人见了王瑗之出面声援谢琢,表情就不大好看,他顿了顿,冷笑一声:“王家凤皇子,和欺侮你长辈的人也能如此亲昵,倒是小瞧你的心胸了。”
他的话里充满讽刺意味,连带眼神里也闪烁着轻蔑的光,王谢门阀显贵,无论是谢琢还是王瑗之,都是世家子弟里一等一的人物,但到了朝堂上,还是必须遵守朝堂上的规则,他的官职比他们俩高,虽然只有一线,甚至他们很快就会因为家世或其他原因平步青云,但此刻,他们就是需要见面对他称礼。
这种只顾一时之气的做法其实非常愚蠢,谁都知道王瑗之身为王家子弟,日后必定会是一方巨擘,在他微末时得罪他是白痴才会做的事情,不过人这一辈子总有这么几个时候是情感大于理智的。
王瑗之被隐晦地讽刺了一句,面上不见怒色,平平静静地瞥了对方一眼,这一眼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却让那人不由自主闭上了嘴。
“谢首辅的车驾停在下面很久了,大概是在等你。”王瑗之不再理会那个人,转过脸提醒谢琢。
谢琢嗯了一声,没有留给王瑗之任何一个眼神,越过他向外走去。
王瑗之站在原地,目送他走下层层台阶,良久,一动不动。
谢家的车驾外表素净雅致,两匹健壮棕马乖顺地站在车前,油光水滑的鬃毛散发着晶亮蓬松的光泽,马夫单手呼噜着其中一匹马的头颅,黑马低着头,一双大耳朵向前微翘,亲人又温柔。
见到谢琢过来,马儿温顺地伸头过来,将大脑袋使劲往谢琢身上塞,嘴里发出短促的咴咴声,像是小孩在催促大人摸摸自己的头。
谢琢伸手在马儿的脑袋上摸了几下,黑马眨巴着眼睛,圆润的瞳孔里塞满了谢琢小小的影子。
“照夜白很久没看见你了。”马夫抚摸着黑马的鬃毛,闲聊般道。
谢琢一言不发。
马夫继续说:“照夜白上个月有儿子了,马厩里不是有一匹见朱吗?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好上的,见朱以前都不喜欢牡马靠近,还咬伤过到白首,谁知道就跟照夜白贴上了……世事还真是无常是不是?马不知不觉变了,人也不知不觉就变了。”
谢琢无奈地笑了笑:“……到底有没有变,又有谁说得清呢?”
马夫叹了口气,看了看这位几乎是被他看着长大的三郎君,向后方的车厢侧了侧脸:“在等你呢,去吧。”
马夫年纪不小了,头上一顶破毡帽,衣服陈旧干净,精神矍铄眼神锐利,明显有武艺在身,他往边上退了一步,给谢琢腾出上马车的空间,还顺手在年轻郎君手肘上扶了一把,让他轻松钻进车内,顺手替祖孙二人放下了车帘隔绝外人视线。
马鞭在空气中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没有击打在马身上,颇通人意的两匹骏马已经轻快地迈出了步伐,向前走去。
车子微微颠簸了一下,车内对坐的祖孙二人互相沉默着,气氛沉静。
和外表朴素的车驾不同,车厢内以柔软的绒毯铺地,竹帘隔开两个空间,外侧空无一人,摆着几只漆柜、矮箱,竹帘内部宽敞整洁,短几软榻一应俱全,一只沉重的流云茶桌占据了小半的空间,桌上做了简单的山水景致,假山上流水潺潺,青苔红亭小巧玲珑,曲折幽径旁立着几株活灵活现的小枫树,仔细一看,全然就是谢家后院一方景致的缩小版。
谢首辅已经脱掉了厚重的官服外袍,披着一件因为陈旧而显得过分柔软的棉麻大衫,滚着菱纹游鱼的大袖层层叠叠落在木地板上,像一团柔软的淡灰色云朵,坐在茶桌后面眯着眼睛用竹夹子拨弄茶炉里炭火的大夏首辅、世家之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寻常的老人家。
“柜子里的剪霞还有没有?”谢首辅头都没有抬,一边拨动炭火,一边随口询问。
谢琢打开壁柜的小门,目光迅速在其中转了一圈,里面摆满了甜白瓷的茶罐,金丝结成的水红纸笺挂在瓷罐口,他翻了两张看了看,找出挂着剪霞的那个罐子,回到茶桌旁,拂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