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折叠起擦过的那一面,翻过干净的一面继续擦,笑嘻嘻地凑到掌柜身边:“叔,楼上那个瞎子,你说他在房里头干啥呢?这都快两天了,也不见出门,也不见要吃的,莫不是来找个地方了断的吧?”
掌柜的狠狠白了他一眼:“晦气话!哪有人会找个客栈来寻死的?找死还花钱干什么?路边随便找块树杈子上吊不是正好?”
话虽这么说,掌柜的也有点心神不宁起来,兀自打了半天算盘,眼神也跟着时不时往楼板上飘过去,飘了几次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你——去楼上瞅瞅,就问要不要个饭什么的。”
小二应了一声,把布巾抄在手里,蹬蹬蹬冲上楼梯,正要抬手敲门,紧闭了快两天的门却自己开了。
“喝——”小二下意识往后仰了仰,避开面前这人脏兮兮的褴褛衣衫,强行撑出一个笑容,“这位……客官,可是要小的帮您做点什么?”
乞丐住店,嘿,真是新鲜事,要不是好几天没开张了,谁会接一个乞丐来住店。
小二在心里腹诽了一通,想起面前这个人是个瞎子,索性连笑脸也不摆了。
瞎子对他的表情变化全无察觉,伸出手,将一点夹杂着铜板的小块碎银放进小二手里:“帮我去买一身合适的衣物,要里外都干净的,还有,替我打一桶热水上来,有劳。”
小二愣了愣。
他没想到,这个瞎子的声音居然还挺好听,低沉温柔,字句富有琴瑟弹拨般的美感,高低有致,字正腔圆,是全然的京城口音,还是那种名门子弟会说的雅言。
一个会说雅言的乞丐?!
小二掂量着手里的钱财,自顾自脑补了一通落魄郎君的生平故事,眼中顿时带上了些许同情:“哎,客官稍后,这就去办。”
“一号上方,热水一桶,成衣一身——”小二一边大声呼号,一边下楼,步伐轻快地转向了街对面的成衣店。
一桶热水很快被抬了上来,谢琢细致地洗去身上的脏污,把皮肤搓的发痛才停手,小二买来的衣服里外齐全,他看不见颜色样式,但上手一摸,就能发现这衣服做工也还用心,袖口襟口甚至还有绣上去的纹路。
谢琢用指尖细细地摸过去,发现那纹路竟然是蔓生的兰草。
兰草。
他披散着湿润的头发,蓦地笑了起来。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奇异之处?
以兰草白泽为记的丹青令,兜兜转转又穿上了这件衣服。
坐在桌前,他认真地将长发束起,抹平鬓角细碎的发丝,用棉布缠绕住伤痕丑陋的双眼免得惊吓到旁人,最后将衣襟抚平,挺直脊背,抬高下巴,任凭大袖自然垂落。
当这衣带当风,大袖垂曳,如松如玉的郎君环抱数叠纸卷下楼来时,小二和掌柜都惊呆了。
下楼来的郎君宛若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高门子弟,通身气度华彩不凡,像是要飘然乘风逐月而去,尽管他穿的只是寻常的浅青色大袖衫,但这平凡的衣服被他一穿,也显出了某种高贵的质感来,让小二不由得怀疑,自己不是随意指了门口悬挂的一身滞销货吗?怎么好像是捡了个大漏似的?
不不不,住在他们店里的就是一个瞎子乞丐吧!这、这怎么下来的……竟然成了个……
他们一时语塞,找不出可以用来形容目下情况的句子,眼睛瞪得如同死鱼的突目,张大了嘴巴面目呆滞。
谢琢像是没看见他们——他也的确看不见,他步伐舒缓地越过他们,踏出了旅店的店门,迎着晨光和早起的闹市叫卖声,静静走入了清晨喧嚣的闹市。
和他进城来需要摸索墙面避免被撞到不同,这回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让开了道路,他们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当你看见一个如明月般皎皎清贵的人,或是像山巅积雪般清冽的人向你走来……
每一个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避开几步,担心自己会不会冲撞到他。
人群中,有人疑惑地歪着头,露出了费力思索的神情,这个人的身形面貌和姿态风度,都给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到底是谁呢……一个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却偏偏少了点提示。
这一天,是太和十一年四月十八,春上柳梢,霞光初微,清溪里的世家车马陆续而出驶向凤凰台,都城的百姓开始了新的一天。
阔别京城数年的昔日芝桂谢饮玉,毫不避讳地袒露着自己的面容,向着云霞光绕、俯瞰天下的凤凰台一步步走去,宣告着自己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