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再想一想吧,庶民敲击登闻鼓状告阀閲是不忠不敬,首先就要经受几道酷刑,你这身板,恐怕没下刑凳就要断气了,现在回去还来得……”他还没说完苦口婆心的劝告,面前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俊秀雅致的男人出手如雷电,举起沉重的鼓槌狠狠砸上了鼓面!
犹如沉睡的猛兽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寂静了多年的登闻鼓乍然从梦中苏醒,向着大半个犹在梦里的凤凰台和京都,发出了?违已久的肃然长啸!
这鼓声与寻常轻巧活泼的鼓声截然不同,巨大的音腹沉闷回响,沉重壮烈的鼓声好像自大漠边关而来,带着肃杀悲凉的壮阔寒意,鼓声里嘶鸣的是征战沙场的豪情、是撕扯着血肉也要厉声呼喝的血腥,好似金铎铮铮,带着长刀饮血的壮志,安睡在富贵温柔乡里的京城一朝惊醒,愕然地听着这兽鸣龙咆,竟然有了惶惑惊恐、战战欲避的感觉。
“你、你这个……”持戟卫也被这只从未鸣响过的登闻鼓的声音震撼到了,这声音近听更加的可怖,几乎像是一只巨兽贴着耳朵发出咆哮,有那么一时间,他居然有了目眩神迷的感觉。
持戟卫不敢再停留,登闻鼓响,此人定然会成为漩涡中心,无论是好是坏,离是非之地远一些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在离开之前,他鬼使神差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立在登闻鼓前挥槌敲击的男人大袖翻飞,晨风初阳为他披上了一层惑人的光晕,这样看去,这个浑身透着股病态的人简直像要被阳光烧灼,然后融化在这片晨光里了。
“何人击鼓!”
“何人击鼓!”
“何人击鼓!”
一列殿上戍卫连声长喝,自玉阶上冲下,而被质问的人恍若未闻,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沉着、缓慢、一下一下地、用尽了全身力气,敲击着这面象征天下至公的登闻鼓。
登闻鼓的声音响彻凤凰台,在殿上议事的朝臣们尚未对皇帝行礼,耳边就传来了这惊天彻地的巨响,连带着脚下的地面都像是在隐隐颤动,龙椅上的皇帝微微端正了身体,眼睛意味不明地落到外面,站在首排的谢首辅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声音,尽管他不知道敲鼓的人是谁,但一种玄之又玄的预感已经先一步击中了他。
……这些年,你在外面都看见了什么、听闻了什么?事当如何,才至于此啊……
一直到殿上戍卫冲到了谢琢近旁,背对着他们泰然自若击鼓到最后一刻的男人转过身面对他们:“《国律·行状》有言,擅击凤凰台登闻鼓者,行杖五十,过铜烹道,三跪九叩以申御见。”
他从容地扔下两柄鼓槌:“行杖吧。”
“哪个胆大包天的敲的鼓?”
大殿内,官僚们窃窃私语起来,互相使着颜色试图询问出一点情报,但大家彼此看来看去,都是一问三不知的懵然情状,几个心里有鬼的则开始绞尽脑汁回想那些被他们欺压的倒霉蛋有没有这个能力爬到凤凰台来敲登闻鼓,想来想去都一无所获。
“哪家要遭殃了?”
“必定是下头的人没看好,叫贱民跑出来,要闹个鱼死网破了。”
传承了千百年的门阀世家里,哪户没有几个糟心子弟、为非作歹扯虎皮做大旗的亲戚?少不得总要动用权力做点儿不仁不义的事情,门外登闻鼓一响,所有人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唯恐自家就是那个中了头奖的“幸运儿”。
殿外戍卫的声音模糊传来,木棍击打在人体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谢首辅的面皮抽动了一下,双手笼在袖子中,一张脸几乎凝固成了石雕,与他并列站在另一侧的王瑗之皱着眉,越想越不对,心口惶恐的心跳几乎要砸穿胸膛,跪坐案后的朝鸣令神色不定地坐了一会儿,骤然起身,就要退到后面去,上首泥塑木雕似的皇帝霍然抬起眼皮:“卿何处去?”
王瑗之缓慢地回身,神色毫无异常:“回陛下,阶下吵闹,扰动殿上秩序,臣这便去让下面安静些。”
皇帝看了他半晌,似笑非笑地拉起嘴角:“区区小事,何劳朕的凤皇子出马,让大侍去就好,卿——且坐下稍待。”
皇帝身边的大侍无声地后退出殿,两名殿中卫则不动声色地站到了王瑗之的去路上,魁伟的身躯像两座山一样拦在王瑗之面前,显而易见是绝不可能让王瑗之出去了。
皇帝这样的反应让王瑗之的心顿时向下沉去,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猜测……恐怕成真了。
庶人击登闻鼓,需受杖五十,而后仅着足衣过铜烹道,这铜烹道就是一条内里中空的方铜管,长一丈,宽二尺,高一尺余,勉强可供一个人在上面小心翼翼地行走,中空的管上留有数个可供开启的活口。
谢琢被从刑凳上拉起来,戍卫大声问他:“能站起来不?还有铜烹道!站不起来就只能把你拖过去了!”
谢琢用力抓着他的手臂,声音低微至无:“……可以。”
戍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心里也升起了点钦佩,对下属将下巴一扬,铜管被扛起拉到了谢琢脚下,几名侍人匆匆奔来,手里提着巨大的铜壶,开启铜管上的活口,将滚烫的热水灌入其中。
冒着滚热烟气的水注入铜管中后,又有人拖来柴火架在两旁,迅速点火,一时间,火焰和热水的温度催动着铜管哔啵烧起。
戍卫一手扶着谢琢,快速提点了一句:“赶紧上去,一会儿会越来越烫,非得烫坏一双脚不可。”
谢琢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费力地从戍卫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摸索着触碰到滚烫的铜管一角,几乎是立刻,指尖就泛起了微红。
他在原地停了片刻,在戍卫感同身受地焦灼起来时,他终于抬脚,踩上了这条摧折肌骨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