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拂袖坐于桌旁,抬眸看向了姬冰玉,含笑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怪不得世人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姬冰玉走到容清垣的对面再次坐下,想起方才的对话,至今犹觉得是在梦中,神色同样恍惚:“我想,在雪腴花下,应该也是一样的。”
容清垣笑了起来,他摇摇头,传音道:[阿玉觉得我在演戏?]
姬冰玉:“不然?”
容清垣:[也许其中有三分真情也未可知?]
姬冰玉顿时警惕道:“不知弟子最近可有得罪师父?”
见对方吓得连称呼都变了,容清垣也不再多言,他抬手随意对着西侧一指:“偷听够了还不出来?”
“铮”的一声琴音闪过,一道闪着寒冰霜色的灵气直直地冲着西侧门而去,气势全然不似一道琴音,而是恍若携着千军万马之势,足以将那块看似厚重的门板震得四分五裂。
姬冰玉看得眼睛闪闪发亮。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容清垣出手,没想到轻轻松松一抬手指,就是这样的架势!
容清垣早就察觉到姬冰玉的目光,微微侧过脸,挑起眉梢问她:“如何?”
“太帅了师父!弟子从见过如此气势磅礴之琴音,也从未见过如师父这样出尘绝艳之男子!”
姬冰玉忙不迭地吹彩虹屁,末了,添上了一句:“师父,我想学这个!”
容清垣失笑:“这有什么可学的,何况你学的又不是琴谱,自有自己的路。”
也对哦。
姬冰玉沉思了一秒,认同了容清垣的言论,转而看向了那个从门外走出来的那个人。
这个人虽然反应及时未被碎裂开的木板所伤,但是形容也颇为狼狈,身上发梢挂满了碎屑——这还是他反应及时的后果。
毫不意外,是大师兄郦抚卿。
姬冰玉有些奇怪道:“大师兄,你怎么如此狼狈?”
郦抚卿瘫着脸,深深叹了口气。
若是旁人,不过是区区一个木板而已,他自然能够抵挡,但容清垣不同。
容清垣的灵力太过纯粹,轻而易举的就能将郦抚卿的抵抗击垮。
见到郦抚卿后,容清垣也不恼,以他的修为自然是早就知道有人在门外偷听。
容清垣道:“在门外偷听许久,可有什么感受?”
郦抚卿抬起眼:“你让我说?”
容清垣抿了口茶:“但说无妨。”
仗着姬冰玉在,郦抚卿胆子也更大了些:“你不生气?”
容清淡淡一笑:“不生气。”
“弟子听完后,只觉得……”郦抚卿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容清垣。
“——好美的一张脸,好狠的一颗心。”
姬冰玉口中的茶差点被喷出,她咳嗽了半天,而再次抬头时,郦抚卿已然开始了今日被“教导”之旅。
郦抚卿一边被打,一边惨叫道:“容清垣你说话不算数!”
容清垣:“我说什么了?”
郦抚卿:“你说你不生气的!”
“哦。”
容清垣手下停顿了片刻,还不等郦抚卿心中惊喜,就听他道——
“我说我不生气,可又没说我不打你。”
郦抚卿:汝爹的!
看着面前狗飞狗跳的场景,姬冰玉陷入了沉默。
啊。
好美的一张脸,好狠的一颗心。
……
……
至于凤空澈。
他出门后,漫无目的地走在了大街上,先是绕过了之前给姬冰玉和钟子期买吃小吃的地方,而后又下意识走到了原先的雁宅附近。
不得不说,姬冰玉那一炸,炸得很彻底。
早前宾客云集、热闹繁华的雁家如今门可罗雀,破败又萧条,里头全是残垣断壁,就连主屋都只剩下了最右面的半间,其他的亭台水榭,全部都化作了乌有。
地上铺着的也不再是原先雕刻着鱼虫花鸟的地砖,台阶更不是那些贵气夺目的玉石阶,只用了一些大石头叠在一起敷衍了事。
至于路面,压根没有人管。
凤空澈看着心中感慨万分,若不是又父母嘱咐在前,他甚至很想进去慰问一番。
“我呸!”
不等凤空澈抬脚,就听不远处忽然传来了粗俗之音,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是一挎着菜篮子老妇人,正愤愤不平地跺着脚,一面又大声地对着脚下的匾额吐口水。
那残破的匾额上,赫然书着“雁府”二字。
凤空澈大感诧异,他上前几步,拱手道:“老人家何故如此?”
老妇人被人打扰,正是心有不满,抬起头时,却见是一位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的俊秀小伙,脸上还挂着温和有礼的笑容。
顿时,老妇人心中的恼怒消散了大半。
比起被长得丑的人打断,面前这个帅小伙显然更对老妇人的胃口。
如是虎子长大,大抵也会和着小伙子一样帅气吧?
老妇人想到,继而又摇摇头。
不行,虽然自己长得好看,但是虎子他爹长相凶狠,即便虎子长大,也不会和他一样好看。
但不好看又如何呢?
她只是想虎子长大而已。
凤空澈见老妇人走神,低声问道:“老人家可有不适?”
老妇人迷茫地抬头,见凤空澈还在哪儿,奇怪地问道:“年轻人啊,你找我?”
凤空澈点点头:“方才看您在此处,面上颇有愤愤色,故而晚辈……”
“行了行了。”老妇人被他文绉绉的话绕得一阵头晕,赶紧打断,“你说得简单些,别整那些没用的,绕来绕去,弄得老家伙我头晕。”
凤空澈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心中新奇,赶忙用最简单的话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这一次,老妇人听懂了,并且,她给出了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答案。
“能有什么‘为什么’?”老妇人不在乎道,“我恨这雁家呗!”
凤空澈茫然道:“这是为何?”
老妇人其实没听清,但她也需要一个人倾诉,于是索性坐在了地上:“这雁家就不是个好东西!害死了我的儿子不够,还抢走了芳儿,连隔壁老刘家五岁的二丫都不放过……就是禽兽禽兽!”
在老妇人的描述里,凤空澈听见了另外一个故事。
雁家,如同这淮州桃城的土皇帝。
他们肆无忌惮的为非作歹,仗着有赤羽洲的雁家撑腰,根本无视一切法度,为祸一方。
强抢民女那都是家常便饭,若是有人不长眼招惹了他们,那更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比如老妇人小名“虎子”的儿子,只是因为大名中同样带有一个“端”字,便被那雁府的小少爷寻了个理由叫进了府中,再也没有出来。
“所以啊,这次雁家被炸了,我们可都高兴坏了。”老妇人说道,“哼,反正我已经这把年纪了,要是让我看到他们去抓那个小姑娘,我一定上去和他们拼命。”
可您这一把年纪,上去也没什么用。
凤空澈没有将这话说出口,敛去眉目间的神色,问道:“那城主呢?”
“城主?他顶个屁用!”
而原先的城主懦弱不堪,投机取巧,在意识到雁家威势大后,根本不反抗,十分乖顺的投靠了雁家。
这些都是凤空澈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他下意识道:“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有他奶奶个腿儿!”
老妇人气得用拐杖重重地锤了下凤空澈,骂道:“那姓江的也不是个好东西!和姓雁的一样!当初他为了讨好姓雁的,连自己的女儿都能下得了狠手,逼得小小一个丫头投河自尽,和那姓雁的一样!”
凤空澈为她话语中流出出来的信息,怔忪在了原地。
他的指尖都有些颤抖起来,问道:“雁家……雁家对他们家女儿不好吗?”
“对大的那个自然是好的!”老妇人重重哼了一声,“小的那个,哎,可怜啊,可怜啊……不提了,不提了!”
凤空澈脑中忽然冒出了他离开家门时,顺着风声传来的那句话。
那句话中蕴含着纯粹而浑厚的灵力,与凤空澈第一次遇见姬冰玉时所察觉到的力量一样。
他说:[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人世。]
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
“——不能不提。”
凤空澈跪坐在了老妇人的面前,神色惶然:“老人家,你行行好,将你知道的事情好好与我讲讲。”
老妇人第一次被人这么郑重地对待,没怎么反应过来,她迷惑地看着凤空澈,见对方神色极其认真,于是缓慢道:“那老婆子便和你说道说道。”
……
……
在容清垣终于完成今日份的“吃饭睡觉打兔兔”后,三人休息了片刻,又围坐在了一起。
“这凤家的少主怎么回事?”
郦抚卿痛饮一大杯曼珠草汁,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细细照了一下自己的牙,这才满意地收回手。
他面向姬冰玉问道:“这凤空澈一直如此?”
姬冰玉摇头:“那倒也不是。”她委婉道:“起初虽有些天真,但人还算正常,也发现了巫九冰的不对之处。”
郦抚卿道:“那怎么忽然变得如此愚蠢了?”
姬冰玉眨眨眼,她心中有个猜测,却不好对着郦抚卿直说。
[阿玉猜的没错,这其中有先前天柱作祟之故。]
姬冰玉道:[那为何之前飞霜、子期、喻安——他们都没有被影响?]
[性格使然。]容清垣道,[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长期在你身旁的缘故。]
这理由姬冰玉心中明白,却也不好对着郦抚卿说,她正苦思冥想要如何解释,却见容清垣三言两语将郦抚卿的注意力转移了个干净。
容清垣感叹道:“抚卿眼下倒是不错,已经不用手指洁牙,学会照镜子了。”
姬冰玉面色古怪。
她总觉得容清垣这话说得和那些家中养宠物,宠物学会在家中尿尿后,集体鼓掌“哇,宝宝,好棒棒哦”有异曲同工之妙。
郦抚卿倒是没有意识到不对,他只是不满道:“我从来不用手指洁牙!”
“嗯。”容清垣敷衍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郦抚卿:“容清垣,你——”
面对容清垣和善的微笑,郦抚卿硬生生憋住了下面的话,他讪讪一笑:“您说得对啊。”
姬冰玉:“……”
她痛心疾首地看了郦抚卿一眼。
——大师兄,你若是改口改的慢一秒,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郦抚卿同样痛心疾首地回望。
——小师妹,我本来就不是汉子,我只是个可怜无辜的兔子啊!
眼见两人在自己面前眉来眼去,容清垣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对了,昨夜有旁人在,倒是忘记问阿玉。”
“你现在觉得,我与那巫九冰。”容清垣顿了一下,浅浅一笑,“差点忘了,还有凤家的那位凤公子。”
他放下了手中茶杯,笑得勾魂摄魄,动人无比。
“——我们三人,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