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九人有四人跟何进站的很近,显然与何进相熟的。其他几人虽看不出与何进是否熟悉,但跟齐鸢肯定不认识。钱知府这一安排,桂提学和洪知县便只能做旁观者了。
桂提学有些恼火,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来。一是因他诧异钱知府为何如此针对齐鸢,二也是想看看齐鸢在这种条件下能有什么表现。
当然,假如这几个生童拉帮结伙排挤齐鸢,故意说他不通过,自己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他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正要勉励齐鸢几句,就听外面有个胥吏大步跑进来,在钱知府耳边道:“大人!苏杭织造的孙公公到访,听说大人在县学,已经同谢指挥史一道朝这来了,刚刚已经过文庙了!”
苏杭织造的孙公公是内相蔡贤的心腹之一,钱知府一听哪里还管齐鸢和院子里的一干生童,立刻就要出去迎接。
桂提学离得近,也听到了那主仆俩的耳语,不由暗暗冷笑,招手让齐鸢到前面来。
齐鸢垂手行礼,桂提学低声道:“一会儿不管谁来,你都安心答你的题,那些有钱王八听不懂八股的。”
齐鸢一听“有钱王八”就知道是谁了,赶紧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没多会儿,仪门出果真进来两队侍从,两侧分立站好,后面却是一个青衣太监,长相竟格外俊秀,细长丹凤眼,双目炯炯有神。单看他这模样本来是顶好的,只可惜身后跟着谢兰庭。
齐鸢之前只觉得谢兰庭生得好,仪容绝世之人,穿衣偏爱浅色,待人又冷言冷语,不看心肠的话总会误以为是个神仙。
直到今天这人换了身打扮,头戴金冠,额中饰有宝相花,两侧翎以双凤。身穿赤罗衣,腰束玉带,脚踩红缎云头鞋,恍然艳色披身,他才突然明白孙师兄的担心。
——神仙入凡,便是妖物,可不是招风揽火,要迷得那些少年五迷三道吗?
钱知府带领众生童行礼。桂提学虽不情愿,但也跟孙公公与谢兰庭勉强见了番礼,客套了几句。
孙公公道:“杂家听说钱知府在这考小儒童,觉得有趣,也来看看,钱大人已经考完了吗?”
钱知府满脸堆笑道:“尚未!尚未!”
孙公公昂首往人群里看:“这是要考哪一个?”
钱知府命齐鸢往前一步,孙公公搭眼一看,喜得“哎吆”一声拍掌笑道:“好个俊俏少年!”又对钱知府道,“杂家是来看热闹的,这热闹要是看得好,人人有赏!”
桂提学微微皱眉,县学训话,本是为了勉励众生童,同时造册送府考,这本是十分严肃的事情。如今让这太监一搅,竟当成玩耍取乐了吗?钱知府一味媚上,自己这个一省提学却容忍不得!
他心中恼火,一甩袖子,往前迈出一步。钱知府见状不好,立刻大声“咳”了几下,抢在前面道:“齐鸢!你且听好了,今天的题目是‘笔尖儿横扫五千人’,你既是本县案首,就限你两刻钟之内破题。半个时辰之内做完全篇!”
“笔尖儿横扫五千人”正是《西厢记》里写莺莺被围普救寺,张生挺身而出,说自己有救兵之策的一出。
孙公公不通文墨,原本还担心自己听不懂题目,这下一听竟然是自己知道的,忍不住惊喜道:“好题!好题!这可是英雄救美啊!”
众人哪能不知道这是英雄救美的桥段,如今纷纷将目光投向齐鸢,心中暗道,戏中莺莺有英雄相救,如今齐鸢,却是要设法自保了。
大家或同情齐鸢,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做壁上观。何进等人则是暗暗思索,这个题目应该如何做,八股文从来是为了考试的才写,怎么还能从戏文里出?
这边众人紧张思索,齐鸢却已经应声道:“学生不才,请钱大人指点。”
说罢,不管众人惊诧神色,朗声道:“笔尖儿横扫五千人。信退军之策,笔若有锋焉。盖笔尖甚微也,五千人至众也,张能横扫之,其锋孰敢当乎?”
“是也是也,”孙公公难得听到这样通俗易懂的,喜滋滋道,“笔尖那么一点点大,五千人这么多,张生如何能横扫呢?”
众生童压根儿还想不到从何入手,见齐鸢张口就来已是惊诧,这人是神童吗?神童都要动脑子先想想吧?又纷纷去看何进,心道何进倒是神童,他可能做得出来?
何进的脸已经变白了,他不相信齐鸢能做!怎么可能?!
唯有桂提学微微蹙眉,齐鸢似乎是在借莺莺口吻作答,小女儿之思,一个未通人事的少年能懂吗?
他凝神屏息,只听齐鸢继续道:“……双文意曰:以寇氛之凭陵,而问策于儒生,鲜不笑其无济矣。然而有文事者,岂无武备?古来折冲樽俎,而决胜廊庙者,又何必身历行间而亲冒矢石乎?则染翰制胜,若人久有奇策矣!出师表文,下燕书信,他不真有乎哉!
前此宫殿相逢,只以为柔弱士子,徒工翰墨已耳,不意鼓掌而前,竟为崔氏之干城,吾母子之幸也。
前此月夜酬和,只以为风雅文人,长于笔阵已耳,不意奋袂而起,竟做闺阃之甲胄,又我一身之幸也。
所以虑者:
儒冠儒服,未必如轻裘环带者之坐镇疆场也,而况群虏纷纭,几如壁垒,坚难破矣。
诵诗读书,未必如操弓挟矢者之御侮行伍也,而况烽烟告警,肆其猖狂,势甚炽矣。
而他所恃者,非此一笔尖乎?……”
一路而下,愈发酣畅淋漓。桂提学越听眉头越发舒展,笑意展露。
他乃是一省督学,对齐鸢之作可谓闻弦歌而知雅意。然而其他人却没有这般捷思,一直听到“非此一笔尖乎”,洪知县以及众生才渐渐回味过来。
齐鸢戏做,竟是以崔莺莺口吻,先写相信张生有退军之策,其笔有锋。
孙公公担忧张生的小小笔尖如何能横扫五千人,齐鸢的意思却是,张生的笔锋谁人敢挡?
为什么如此笃定?
因此先说书生退兵的道理——有文德教化的地方,岂能没有军备?更何况自古以来就有在酒席间制敌取胜不用武力的,决胜者何必亲临前线,一定是有奇策。
之后再行感慨——之前相遇以为他是文弱书生,只是会做文章善书法而已,没想到关节时刻能捍卫自己母女
然后进一步讲“虑”——书生未必如坐镇疆场的将军,更何况现在贼寇人多势众,气焰嚣张。
最后提出问题——所以他所凭借的,除了这一个笔尖还有别的吗?
是啊?还有什么呢?
场中众人个个神色凝重,无一人走神,连不通文墨的孙公公和一向自傲的谢兰庭都凝神细听,似乎人人都成为了莺莺,随他牵挂张生退军,又恨不得人人变成张生,得此莺莺崇拜爱慕,不由心中得意起来。
唯有桂提学看出齐鸢正是以何进得意的写文之法来作——极为排比工整,然而其情意愈淳,兴致愈浓,谁能想到这只是他随口而答的呢?
想到这,桂提学心中越发得意起来,再想自己座下多年未能出一位权臣能吏,以至于朝政被阉党把持。如今总算老天开眼,送了个好孩子给自己。
旁人都羡英雄救美,但齐鸢根本不需要,无论玲珑山上,还是如今县学之中,他从来都是自救的,他自己的笔尖儿便能横扫千军万马。
这个学生,自己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