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们只是缺银子,这有何难?”齐鸢正色道,“我们与几位无冤无仇,便是损失些财物,也不过是民不告官不究的事情。更何况诸位既是真豪杰,我们便当赠些金银结交义士了。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何至于要背上几条无辜人命?现在杀了我们,你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这帮贼寇的确是士兵哗变,但他们并非杀人成狂,除了当头的这个外,另几人仍旧忌惮着律法,想着若能安稳离去当然更好。
齐鸢大声辩驳,外面的人听到后也推门走了进来。其中有个蒙脸的瘦高个问:“你身上有银子?”
为首的贼寇也狐疑地看向齐鸢。
齐鸢道:“我有,但是要单独跟你们说。”
贼首眼珠子一转,从柱子上抽出砍刀,点了点头,转而走去了何进跟前:“你若能学他老老实实教出来,也饶你一命!”
何进瞪着眼,知道现在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也不敢辩驳。
贼寇给齐鸢松了绑,又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推着他往外走,恐吓道:“别耍花样,要不然第一个了结了你!”
他压着齐鸢走出茅屋。
外面天色已晚,没有点灯燃火,齐鸢凭借月色隐约辨出有十几个人,或坐或站地在院子里。院子西侧拴着几匹马,正嚼着草料。
大汉的刀子始终压在他的肩膀上,齐鸢知道与这些人打交道不能拐弯抹角,拱了拱手,低声道:“我家在城外有两处庄子,各位可以随我去庄子上取。我那家仆如今回府城报官,众人知道我被劫走,肯定会在这周围先搜罗一番,再不济便是去山上搜寻,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我反而回到了庄子上。”
这番反其道而行之,的确是个计策。
瘦高个走到前面,捏着齐鸢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若使诈呢?”
俩人离得近,虽然有面罩相隔,但齐鸢也隐约看出了这人的轮廓,又见对方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恐怕不是纯粹的中原人,便暗暗留意着,嘴上道:“宋时丞相张齐贤也曾路遇大盗,张相云诸盗多是世上英雄,非龌龊小儿能做的,因此与群盗共饮,结纳相识。我虽只是小小儒童,却也羡慕宰相器量,想要效仿一二。”
瘦高个眼光微动,齐鸢便知道这人是知道张丞相的。
只是这群贼寇的老大是那个杀人莽汉,瘦高个说话分量有限。
瘦高个的确知道张齐贤,但他只听说过张齐贤的太平十策,这番与盗结友的典故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这少年面皮稚嫩,目色坦然,不是狡诈之辈,应当是真有其事的。
古人之行,今人效仿。倒也不觉得意外。
齐鸢见他已经信了两分,便微微转开脸,挣脱这人的钳制,转身对其他贼寇道:“更何况,各位身上都是有家伙的,又有以一当十的本事,除非我家庄子上私养死士,否认谁打得过你们?若我家有死士,今天我出门还至于被劫到这里来吗?”
“各位义士可以只安排来人随我去取银子,其余人在庄外等着。我若是使诈,你们的人立时便能要了我的命。”齐鸢道,“我求活命,各位求财,如今有两全的法子,大家岂不是都便宜?现在天色已晚,各位自己拿主意吧,再晚一些恐怕官兵就要找来了。”
贼寇们面面相觑,果真聚到一起商议起来。若是杀了这三个人,那他们不过是得了几匹马和一点碎银子,身上还要背着三条人命。若是按这小少爷说的,反而可能得些银两。
若这小子使诈,大不了路上了结了他。甚至实在不放心,等拿了银子后再杀了他也行。
“就按你说的,我们俩人陪你去取银子。”刚刚进去要杀人的贼寇说完,又看了眼厢房,“那俩人没什么用处,我先了结了去。”
瘦高个微微皱眉,想要阻拦。齐鸢心里一急,已经错身挡在了前面。
“万万不可!!”齐鸢心念急转,对贼首道,“那俩人还有用处!”
贼首早已不耐烦了,横刀骂骂咧咧道:“你他娘的是不是故意的?他一个臭屁秀才,怎么就恰有这用那用?你莫不是使诈故意敷衍我门几个!”
他性子粗野狂暴,几个弟兄见他横刀都下意识退后一些。
齐鸢却不退反进,靠近了贼首,一手轻轻按在锃亮的刀面上,凑近了道:“如今时间紧迫,你若杀了他俩,少不得还得料理一番,否则留下痕迹证物岂不麻烦?更何况这俩人还有用。一会儿你们随我离开前,可以故意留些口信让他们知道,这样官兵找来后,询问他们一同,也会按他们的提示走。这样借他们之手将官兵支远,大家岂不是更安全?”
贼首行事向来只求痛快,但也的确惹下不少麻烦,否则他们不至于落入今日境地,竟要打劫路人马匹。他偶尔也会事后后悔,只是自己并没有弯弯绕绕的脑子,也做不了走一步看三步的事情。
这个小公子的主意一个接一个,贼首听着有道理,又看齐鸢言语简明,思虑完备,举手投足间又有一股沉静从容,令人信服的气势,便哼哧道:“你莫要诳我。”
瘦高个见状松了口气,想了想,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忍不住询问齐鸢:“口信要怎么留比较稳妥?”
齐鸢抬头看了看月色:“我家庄子在东边,各位义士可以提示往北去,高邮、宝应等地都行,这样即便有人多疑,也只会想到往反方向试探。东边定是安全的。”
他神色从容,大刀横前也面不改色,只与众人轻声商谈。
贼寇们心里暗暗称奇,心道被绑架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哭闹的有,求饶的有,硬着脾气死扛怒骂的也有,但这番反客为主,为他们出谋划策的却是头一次见。而他们的头头一路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凡是觉得不妥的都宰鸡般了结了,今天竟然能刀下留人了。
他们却不知道,齐鸢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细心留意他们表情动作,揣度着他们的意思说的。
土匪、海寇、妖贼、逃兵……虽然都是持刀横行,但各自的喜好、目的与忌惮的事情却大不相同。
土匪多无赖,欺负弱小良善,若遇到这些人,便不能讲道理。海寇则与多各处官府盘结深固,对官兵并无忌惮。唯有这些士兵既对官府避而远之,又比土匪多些谋划,凡事考虑得周全一些。
齐鸢先几番恭维,将称呼改成义士,言辞中也同情他们不得已而为之。然后示弱,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是不敢反抗的。最后将逃脱计策坦坦荡荡,和盘托出。这贼首虽然手狠,但能当众人的头头,也不会只是个莽夫。
贼寇们的思路被他带着走,心思也渐渐活泛起来,过了会儿,终于拿定主意。贼首先进去将里面俩人又威逼了一顿。
齐鸢的一颗心高高悬起,生怕柳大宝忍耐不住跑出来,到时候贼寇们发现他们给柳大宝解了绳子,多半是要坏事。
幸好屋里的何进和柳大宝只发出几声痛呼,贼首各踢了几脚后便出来,跟弟兄们在外面假做争吵,泄露了几处地点给屋里的何进听。
这番安排完毕,一行人便仍将齐鸢捆了手,嘴里塞上帕子防止他叫喊,外面又给齐鸢套上一件宽大斗篷。瘦高个将齐鸢掳上马,单手揽住,远远看去仿佛怀里抱了个小娇娘。
其余几人也个个上马,因马匹少,又有伤员,少不得俩人一骑,紧随其后,催马朝东边去了。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茅屋里黑漆漆的,只能靠漏进来的月光隐约辨认屋里的东西。何进小声喊了两声柳大宝,柳大宝应了,从地上爬过来哆哆嗦嗦给他解绳子。
何进初时嫌齐鸢娇生惯养,给柳大宝解绳子时,朱唇皓齿,牙如碎玉,却只是好看不好用,费那么久的功夫。如今又觉得柳大宝也是不怎么顶用的,虎头虎脑的孩子竟没什么力气,还没自己弟弟中用。
但讽刺的是,他偏偏被这俩膏粱子弟救了命。
柳大宝看不清绳索,好不容易解开了死扣,忍不住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何进将绳子扯松,一把抓起他往外走,低声道:“哭什么哭!快走!小心他们再回来!”
“齐大哥哥怎么办?”柳大宝被拽地踉跄着走,抽噎道,“他们也会杀了他吧。”
“不会杀他的,他有钱。”何进拉着柳大宝贴着墙根溜出去,借月色辨认方向,这才发现俩人竟就被关在了张家隔壁。
远处又有马蹄声隐约传来,何进脸色一白,猜着是贼人去而复返,慌忙抓着柳大宝找地方躲藏。这边刚走出两步,那马匹竟然已经飞驰到了近前,骑马人也发现了他们,攥紧缰绳,勒马停下。
只听骏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何进回头去看,顿时愣了。
谢兰庭身负长剑,单手勒马回身,蹙眉问他:“就你们俩人?”他身后,六名劲装侍卫默然跟上。
“齐大哥哥被抓走了!”柳大宝已经叫喊起来。
何进回过神,也施礼道:“回大人,那帮贼寇应当是往高邮去了。”
谢兰庭微微颔首,见俩人模样狼狈,道:“洪知县已经带人过来了,我留俩人陪你们等着。”
说完提起缰绳,刚要催马又微微怔了怔:“去高邮?”
去高邮的话怎么还带着齐鸢?那家伙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又娇生惯养的吃不得苦。贼人掳他上路是图什么?
他迟疑起来,转回头看着何进:“这些人是什么口音?可能看出什么来历?”
“听着是北方口音。”何进思索道,“好像是北方的流民。”
“北方的流民为何要向北走?”谢兰庭沉吟片刻,等到胯|下骏马轻轻喷了下鼻子,他才拿定主意,对手下道,“去,把孙大奎接过来,问问他齐府有没有东西方向的庄子。”